日边红杏不到秋——论探春结局

日边红杏不到秋——论探春结局脂评本对于后三十回佚稿中探春的结局,主要是提供了两方面的信息。一是探春嫁了贵婿,做了王妃。二是探春将要远行海疆,终生不再返回贾家。


日边红杏不到秋——论探春结局

脂评本对于后三十回佚稿中探春的结局,主要是提供了两方面的信息。一是探春嫁了贵婿,做了王妃。二是探春将要远行海疆,终生不再返回贾家。前者主要是见于第63回探春抽取花名签的一段文字:

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按,“日边红杏倚云栽”语出晚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一诗: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高蟾,晚唐进士,登第前曾两次落榜。此诗是其第二次落榜后,投献权门的一首晋谒诗。“高侍郎”指礼部侍郎高湜。晚唐科举舞弊极为泛滥,考生若无皇家、权贵为之幕后运作,往往极难中举。高蟾此诗前两句对别人考中进士表达羡慕之意,并委婉含蓄地透露了对借皇家权贵雨露之恩者的不满,后两句比喻自己的自信和进取态度,也有希望得到高侍郎援引赏识的意思。首句“天上碧桃和露种”取天宫中有王母娘娘蟠桃园的典故,比喻部分科举高中者为天子门生,系皇帝钦点。“日边红杏倚云栽”,继续指另一部分考生有皇族亲贵帮忙。“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借指自身宛如秋江上的荷花(水芙蓉),虽然没别人那么高贵的背景,却并不抱怨他们的捷足先登。东风,这里指春风。而荷花(水芙蓉)本来就不是春天开花,而是夏秋季节开放。隐含的意思便是,我高瞻不是没本事,只是属于我的时机暂没有到来。何时到来?就全看高侍郎您的意思了。高湜当时是礼部侍郎,正是科举的主管官员。高蟾后来也果然凭借此诗赢得了高湜的赏识,并在其帮助下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功名。由此,“日边红杏倚云栽”便成了沾恩于皇家权贵雨露的代名词。

在《红楼梦》中。贾府乃是国公府。爵位高于国公的,当然只有亲王、郡王。而既然探春被明言“必得贵婿”,那么,她的“贵婿”也只能是亲王、郡王一类的王爷。她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也正应该如大观园群芳所说的那样,是指她嫁给了某个王爷,做了王妃。这应该是没有任何疑义可言的。

而关于探春的远行,第5回《金陵十二钗判词》、《红楼梦组曲•分骨肉》以及第22回探春所作《风筝谜》均有明确提示: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贾政)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

探春既然又嫁作王妃,又将要乘船远行,这自然很容易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探春将要如王昭君一般被朝廷送去“和亲”,嫁给海外的某个君主似的。事实上,清末端方藏本(旧时真本)的作者就是这样理解的。在他的续书中,探春的出嫁和远行便是被直接合并成了“远嫁”、“和番”这个概念。据1942年日本教授儿玉达童透露,当时在日本流传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实际就是清末端方藏本),其主要内容是:

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褵;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

该本有关宝玉、小红、妙玉、凤姐的信息,与脂评本并无二致。而所谓“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说法则与脂本提示明显不符,本文暂不讨论,笔者自有专论予以探讨。值得注意的是,所谓“探春远嫁——杏元和番”的说法,正是后人一系列有关探春和番构想的渊源。比如,87版电视剧《红楼梦》说探春远嫁“西海”某国,张之《红楼梦新补》设想探春远嫁爪哇国王,周玉清《红楼梦新续》探春远嫁朝鲜李朝国王,均是由此而来。但实际上,“杏元和番”却恰恰暴露了所谓“旧时真本”根本不是曹、脂原著,而完全是后世续书的本质!

按,所谓“杏元和番”,曾经被张爱玲等人理解为探春被朝廷册封为“杏元公主”,再被送去和亲。但实际上“杏元”二字根本就不是探春的封号,而是人名——陈杏元,她是清乾隆中期问世的才子佳人小说《二度梅》的女主角。所谓的“杏元和番”,就是根据《二度梅》改编的戏剧《陈杏元和番》。《二度梅》讲的是唐肃宗时期,梅魁之子梅良玉与陈东初之女陈杏元的爱情故事。其大意是说,梅魁一家被被奸相卢杞陷害,梅良玉逃入陈东初家,并与杏元小姐联姻。卢杞又撺掇皇帝命杏元小姐出关和番,把梅良玉和陈杏元这对情侣活活拆散。后来,陈杏元假装跳崖自尽逃过一劫,梅良玉几经磨难,终于闱战得捷,名列金榜首位,并被钦封为巡按,除暴安良。最后,在皇帝的亲自主持下,得以和杏元小姐完婚团聚。由于书中写梅良玉在盛开梅花被狂风全部吹落的当晚设祭,祝祷梅花重开二度,父冤得以昭雪,后来梅花果然二度怒放,梅、陈历经患难,终得圆满结局,所以书名叫做《二度梅》。该书署名“惜阴堂主人编辑,绣虎堂主人订阅”。现存最早的版本为文富堂刊本。因该本署有“乾隆壬寅秋月上浣松林居士题”字样,可知其出版于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最起码,该书在社会上的广泛流传是从1782年开始的。其被改编成戏剧《陈杏元和番》只能更晚!

据脂批,曹雪芹死于乾隆二十七年的“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在曹雪芹去世一年以后的“甲申人日”(公元1764年2月8日),脂砚斋在甲戌本上留下了一条作为绝笔的眉批,之后也不见了踪影。又据脂砚斋、畸笏叟的两条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庚辰本第22回眉批)可知脂砚斋断没有活到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夏(公元1767年)。无论是曹雪芹,还是脂砚斋,都不可能目睹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以后才流传于世的《二度梅》,他们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的书中设计出什么“杏元和番”的故事情节来呢?由此可见,所谓的“旧时真本”不过是一种后人的续书,不仅不是什么“真本”,成书年代甚至可能比程高本还晚。这位续书人虽然很可能是当年“诸公”之一的后裔,有机会接触到比一般读者更多的关于脂本的信息,但他的思想立场与曹、脂并不完全相同。具体到探春这里,他并不老老实实地依据原文给出的提示去续写探春的结局,反倒是依据晚出的“陈杏元和番”故事,将《红楼梦》中探春的杏花意象附会成了远嫁和亲。等于给后来的红学研究者开了一个大玩笑!

而既然所谓“探春远嫁——杏元和番”的说法并不可靠,脂本关于探春嫁贵婿以及远行海疆的种种提示又当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在第22回探春所作《风筝谜》旁,有一条脂批已经向我们透露了真正的答案:

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注意,脂批的用语是“远适”,而不是“远嫁”。古文中“适”的本意是到某处去,“远适”就是远去的意思。女子出嫁也叫做“适”,因此“远嫁”也可以称为“远适”。但反过来,“远适”却未必是“远嫁”的意思。探春出嫁后再远行,一样是“远适”,却并不是准确意义上的“远嫁”(直接嫁到远方的夫家去)。那么,探春应该属于哪种情况呢?很明显,应该是嫁后远行。因为脂批明言,探春的远去与否,将直接影响到贾府众多子孙的命运。而探春再是精明强干,也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说“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呢?显而易见,这里不仅仅是探春一人之力,而应该主要是她那个“贵婿”在起作用。有探春在,这位极有影响力的“贵婿”一定会在贾府抄没后尽心尽力地照顾贾氏后裔,不至于造成子孙流散的后果。而探春一旦随这位“贵婿”远去,贾氏子孙外援断绝,自然一败涂地。由此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端方藏本(旧时真本)提出的那个“杏元和番”的设想,不管探春嫁的是爪哇国王,还是李朝国王,尽管也不失为有权有势,对于国内贾氏子孙的命运却完全是鞭长莫及。探春去不去,结局都不会两样。脂砚斋何至于有上述这样的感叹?所以,正如笔者早年所预言的那样,探春的那位“贵婿”,绝不会是某个外国君主,而只能是中国人,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已经出现过的一位王爷级别的重要人物。换言之,探春“不是藩妃系华妃”,根本就没有什么“和亲”一说,她的那位“贵婿”其实就是北静王!

按,北静王水溶是《红楼梦》中唯一一个浓墨重彩描绘过的王爷。他不仅年未弱冠,十分年轻,而且“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与“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完全般配,更重要的是,北静王还是一位难得的“贤王”,几乎是唯一获得作者肯定的官场男子。书中连贾宝玉也是厌弃百官而唯独敬北静王:

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公冢孙媳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日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第14回、第15回)

在《红楼梦》中,忠顺王与贾府素无往来(见第33回贾政自忖语:“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以后更可能发展为敌对关系。与贾府有世交的也就是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位郡王。其它三王的个人信息均语焉不详,唯独北静王水溶被特意描绘成一个英俊秀丽且贤德廉洁的白马王子,试问,作者要为探春选一个贵婿,要为宝玉选一个他最能接受的好妹夫,非北静王又能系何人?北静王祖上原本就与贾府“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到了水溶这一代又成为了贾府的女婿。在贾家遭遇抄没大难的时候,能够在朝中伸以援手的,除了北静王以外还能有何人?在这个意义上,北静王是得势还是失势,自然对贾氏子孙的命运影响甚巨。很明显,依据曹雪芹的原意,北静王最后恰恰应该是受贾府的牵连,也被治罪革爵,被发配到广东、福建之类的海疆戴罪效力,王妃探春也跟了去,这才是“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更进一步,脂本中北静王名曰“水溶”,程高本改为“世荣”,取世代荣耀的意思,自然是改得十分俗气。事实上,“水溶”这个名字也是包含了作者大量苦心的。最浅表的含义,自然是取“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之意。这北静王水溶虽为男子,容貌却恰如温润女子一般。而更深的一层含义,北静王的品格操守,在书中各官场男子中实居于第一位。恰如作者心目中宝钗方为“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一样!因此,作者连续两次都将“水溶”这个意象与宝钗蘅芜苑相绾结: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庚辰本第17、18合回)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庚辰本第78回)

按,“溶”字在现代汉语中,多作“溶解”之意。但这个字的本意却是水盛之貌。对于这个“溶”字,《康熙字典》引《说文》注曰:“溶,水盛也。”“水溶”就是水势浩大、水波荡漾之意。这个“溶”字在清代并不是一个常用字。而在《红楼梦》中,除了作人名的“水溶”二字以外,“溶”字仅在形容蘅芜苑下方的花溆萝港之水时出现过两次。在庚辰本第17、18合回,曹雪芹说蘅芜苑下方之水是“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在庚辰本第78回,作者又说蘅芜苑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一个“溶溶荡荡”,一个“溶溶脉脉”,两次都是形容蘅芜苑下方的沁芳溪之水的。这就很难用巧合来解释了。很明显,作者将北静王水溶视为书中的群英之冠,亦如宝钗乃是“群芳之冠”那样!

这当然不是说作者有将宝钗嫁给北静王的意图。事实上,《红楼梦》中宝钗乃是女娲后身,她一生的婚嫁都是为了偿还当年弃置顽石的情债而来。宝钗一开始便承担了用至爱去引导宝玉出家为僧的重任,曹雪芹甚至不让皇帝对宝钗觊觎半分(见笔者《脂本宝钗的婚嫁诗韵》第七章中的论述),更何况是北静王?不过,作者却乐得让探春嫁给北静王。因为有一个性格上的优点乃是宝钗与探春相通的,这就是“阔朗”二字。

书中写明,蘅芜苑的设计结构是下有“溶溶荡荡”、“溶溶脉脉”的花溆萝港之水,其上则是“清厦旷朗”: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

而大观园群芳中,除了宝钗以外,探春也喜欢这种“清厦旷朗”式的居室: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第40回)

从“旷朗”到“阔朗”,都说明宝钗与探春皆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中英杰,都具备“母仪天下”的潜质。只是相比之下,宝钗骨子里却是愤世嫉俗、淡泊名位,探春则更为看重“立一番事业”,王妃的位置对于探春远比宝钗更重要。所以,在宝钗反正早已命中注定要嫁给宝玉的情况下,将探春配给北静王就实属上佳的选择。

只是以当时皇家男子普遍早婚的情况下,北静王水溶年近弱冠,应该已有妻室,故事发展到后面年龄还更大。探春嫁给他,只能是做继配,而不是元配。但其实却颇符合探春的出身。探春虽好,但毕竟是庶出。据凤姐与平儿的议论,当时社会上颇有一种重嫡出而轻庶出的风气:“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北静王作为郡王,他的婚姻大事肯定要上奏朝廷批准。若是娶元配王妃,庶出的身份就不能不说是一种障碍。但若是娶继妃,探春这种庶出的身份就要容易得多了。因此,从世俗利害的角度说,探春成为北静王水溶的继配,皇室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第43回,宝玉在凤姐生日时,偷跑出去私祭金钏。回家后对贾母、王夫人说:

“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第43回)

这自然是一句谎话。但又何尝不是一个伏笔?今日假说北静王死了爱妾,明日北静王当真死了王妃,再继娶探春,不是顺理成章么?

从世俗名位的角度说,探春嫁给北静王做继室,做了王妃,自然是十分荣耀的事。只是这样的荣耀却十分短暂,正如宝钗嫁给宝玉是临危出嫁一样,探春嫁给北静王也是临危出嫁。她做了王妃不久,就赶上了“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厄运。探春所面临的不仅是娘家贾府的“末世”,也是北静王府的“末世”。正如我们在第5回《金陵十二钗判词》中所看到的那样:

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这便是探春随着被革除了王爵的水溶一起,被发配东南海疆的场景。而这时候,探春“阔朗”的气质就显现了出来。作为一个有修养的王妃,她不仅能忍住自己的悲伤,还能够尽可能地宽慰父母: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何为母仪天下的气质?绝不只是富贵平安时的雍容,更重要的还是要有坦然面对苦难的勇气!而探春的一句“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正说明了她无愧是这样的勇者!

北静王虽被贬谪,但他毕竟也是皇家血统、金枝玉叶。在讲究亲亲睦族之道的《红楼梦》时代,仍然有获得朝廷宽宥的机会,虽未必能复王爵,但返回京师当是可能性极大。恐怕探春也是抱定了这样“自古穷通皆有定”的想法,无怨无悔地陪伴着水溶度过了艰苦的流放岁月。然而,探春她最终回来了吗?答案是没有。种种迹象说明,探春的最终结局却是客死他乡、魂断海疆。正应了探春所作《风筝谜》的那一句“游丝一断浑无力”,断了线的风筝虽然仍有可能随风飘舞一阵,却终不免坠落尘寰。

关于探春之死,曹雪芹在惜春的判词及《红楼梦组曲•虚花悟》中有明确提及: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所谓“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直接是套用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中的那一句“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在《红楼梦》中,元春是皇妃,是“天上碧桃”,探春是王妃,是“日边红杏”,但她们的结局都是死亡早夭:“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元春、探春均没有熬过她们的人生之秋!以至于从惜春的视角去看她的三个姐姐,看到的乃是“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正是这种对死亡早夭的恐惧,驱迫着惜春在“堪破三春景不长”之后,逃离了世俗女子的婚嫁而投奔了佛门。正所谓“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佛教其实根本就不追求长生,追求的恰是彻悟以后的涅槃。惜春破了“我执”,却破不了“法执”,自然只能是代表了书中的小乘境界,跟宝钗所代表的“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乘境界实在是相差太远!只不过,相比于至死也没有亲近佛法悟道的探春来说,惜春又不失为一个境界不太高的解悟者。可以说,正是元春、迎春、探春这三个姐姐的“生关死劫”,直接将惜春推入了“缁衣顿改昔年妆”的空门。

由此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探春临行前对贾政、王夫人(探春认王夫人为母,而不认赵姨娘为母)的那句劝告,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最终魂断他乡的一种预言呢?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正因为预感到了不平安,才会祈求各自保平安。事实上,贾政、王夫人在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的结局应该是相继死于薛家,由宝钗养老送终。如果贾政、王夫人不死的话,最后宝钗也断不会引导宝玉出家为僧。只有父母翁姑均不在世,轮到宝钗、宝玉自己做主,宝钗才会作出如此“反常”的选择,为拯救宝玉而不惜牺牲掉自己尘世的婚姻幸福。若贾政、王夫人哪怕有一人在,宝钗只会做孝顺儿媳,断不会将宝玉送入空门。而贾政、王夫人的相继辞世,亦反过来成了身在遥远他乡的探春心上的最大刺痛。再大的事业也无法挽回双亲离去的残酷现实。很可能,正是带着如此的遗憾,一代才女终于在巨大的失落感中闭上了双眼,化作了望乡台上的千里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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