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劼评《缺席的城市》︱活着为了讲述

《缺席的城市》，【阿根廷】里卡多·皮利亚着，韩露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203页，68.00元

我一直记得博尔赫斯那句非常动人的话：浮渣被冲走了。”民间故事在这里受到高度重视。与现代文学机制的标准作品不同，它们不是单个作者的作品，而是用通俗的话说，“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因此，网上流传的经典笑话中，作者的姓氏往往是未知的，而且故事的结构往往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不冗长，可以想象读起来非常过瘾。它是某种东西。博尔赫斯认为，民间故事的形成就像一块卵石，经过历史长河多年的洗涤和打磨，不断地削去繁杂、剔除粗糙，提炼出精华。这是一个提取的过程。打造光滑美观的外观。然而，这可能只是民间故事的一方面。另一面也可以看作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随着时间、地域、文化的变迁不断添加新的元素。 ”不断地被重新创造，但即便如此，它也完全失去了形状，只剩下与原始版本略有相似之处。我本科主修西班牙语的时候，精读课上有一篇课文叫《神奇的布料》，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以为和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是一样的。 \’\’ 有几个。例如，在安徒生的故事中，第一个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是孩子，而在课文的故事中，第一个承认自己见过国王赤身裸体的人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一位服务员。国王。我们发现该文本取自西班牙中世纪古典文学和故事集《卢卡诺尔伯爵》。安徒生的故事创意是来自这本书还是来自一个古老的丹麦民间故事？未测试。后来，当我读西班牙文学史时，我发现《卢卡诺尔伯爵》中的许多故事主要是根据和模仿《卡里来和笛木乃》阿拉伯寓言而起源于《五卷书》印度寓言。意识到一些事情。在进入不同文化或语言的旅程中，故事被翻译得面目全非，这是“误读”或“误译”的结果，也可以被视为译者“背叛”的证据。翻译转型确实是文学研究者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也许这就是世界文学的运作方式？故事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之间一次又一次地被翻译、改编、改造、传播，并以新的版本转世。像人类一样，它们不断迁移，适应新环境，并不断繁衍。许久。故事就像生活。

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利亚（Ricardo Piglia）的小说《缺席的城市》以故事机为特色，最初被设计为翻译器。 “这台机器的系统很简单，就像一个玻璃盒子里的留声机，里面装满了电线和磁铁。一天下午，他们把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输入到机器中，并进行了翻译功能的测试。3个小时后，电传打字机开始输出翻译的最终版本，但故事情节已经面目全非。它是在1985 年创作的，最终于1992 年出版。无论如何，在作者写这部作品的时候，翻译软件和人工智能。小说中出现的翻译故事机虽然是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写作手法，是早期电子信息时代的遗迹，但它的故事却摆脱了原则的束缚，还是相当神奇的。翻译中的“保真度”并具有自己的生命力。两个非常不寻常的人设计并制造了这台不那么专业的机器。他们是一位名叫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阿根廷作家和一位名叫鲁索的欧洲工程师。创造这台机器的最初目的是为了爱。失去心爱的妻子埃琳娜后，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想要创造一台可以讲故事并保存妻子记忆的机器，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它是永恒的，是故事的河流，是永无休止的声音，让记忆永存。 [……]正因为机器是艾琳娜的记忆，它才会像流水一样永远回归。 ” 他找到了工程师Russo，他们一起建造了一台机器。在西班牙语中，机器（mquina）这个词是一个阴性名词，因此机器与女性相关联，至少在字面上是这样。这台机器保存在博物馆里。 “她全身都是白色的，布满了电子管道。”“机器是八角形的，略扁，小脚牢牢地踩在地上，蓝色的眼睛在阴影中跳舞。”机器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寂静。这是一个故事的博物馆，一个展厅，再现了这台机器讲述的每个故事的场景，再现了故事发生的空间，让你感觉仿佛正在参观故事。 博物馆。小说的开头是“Junior经常说他喜欢住酒店，因为他有英国血统。当我想到英国人时，我就会想到19世纪的英国旅行者……”就是这样。故事会是关于旅行吗？不完全的。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跟随调查记者朱尼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大城市寻找丢失的故事机器。这段旅程时不时地被打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或长或短的故事，似乎与主线故事无关。它们都来自博物馆的故事机器。少年寻找故事机的故事，也会由这个故事机创造吗？如果是这样，读者就会完全迷失在这个故事机器中，迷失在循环的故事结构中。小说似乎暗示故事机器将被放置在一个“圆形展厅”中，它也会讲述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这种将故事嵌套在故事中并讲述故事本身起源的叙事技巧在西班牙文学中有着悠久的传统。

在《斯蒂芬·斯蒂文森》中，塞万提斯有时会“跑题”，让堂吉诃德向街上遇到的人絮絮叨叨地讲述他的故事，同时也严肃地宣布堂吉诃德故事中的断点。他给读者讲的故事实际上来自一位阿拉伯作家的手稿，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堂吉诃德还读过一本叫做《缺席的城市》的书。书中称，羊皮纸手稿中记录了布恩迪亚家族数百年的传说，而波拉尼奥的《缺席的城市》中穿插了多起有关被谋杀妇女的犯罪记录，也显示了这种嵌套式叙事的特点。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用医学术语描述了这种情况，称小说为“肠套叠”。

里卡多·皮利亚

里卡多·皮利亚小说的特点之一就是不仅故事中有故事，而且小说中还有对小说本身的理论反思。著名作家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出现，与小说的故事融为一体。它融合了文学批评乃至文学史，继承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的游戏精神，将“套叠”的叙事传统发展到了新的高度。在《堂吉诃德》中，他致敬的阿根廷文学前辈是前面提到的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Macedonio Fernndez，1874-1952）。虽然不可能将小说中的人物与历史人物完全等同，但现实生活中的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无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他是一位非常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一生中尝试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巴拉圭的荒野中建立一个无政府主义社区。当时，这个宏伟计划的参与者中有一位同龄的朋友，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文学巨匠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父亲，但年轻的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在路上却无法见到豪尔赫·博尔赫斯。 \’ 母亲。与她结婚并退出了Macedonio —— 的这个项目。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可以被认为是对阿根廷文学的杰出贡献。马塞多尼奥坚持走自己的路，与另外两个朋友前往巴拉圭，但最终因那里恶劣的生活条件而感到沮丧。从这个故事中你可以看出，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是一个有着乌托邦梦想的人。或许是为了兑现这个梦想，皮利亚还在公元《堂吉诃德》年在南美腹地建造了乌托邦。该岛位于一条河流的支流上，岛上居住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讲不同语言的流亡者。岛上的生活与乔伊斯的小说有许多相似之处，詹姆斯·乔伊斯的《百年孤独》 被认为是神圣的。这个岛屿是一个语言和文学的乌托邦，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远离暴政。这也是阿根廷的隐喻吗？这个位于世界南端的国家历史上曾接待过大量讲多种语言的外国移民。人们带着对新世界的梦想来到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并不总是辜负人民的期望。比实现梦想更常见的是政治恐怖的噩梦，它迫使33,354 名阿根廷流亡者后裔被迫承受政治恐怖。他再次踏上流亡之路，再次出发寻找乌托邦。从某种意义上说，阿根廷文学是逃避和对抗政治恐怖的名副其实的乌托邦。

乌托邦主题也出现在皮里亚之前的作品《2666》中。虽然《缺席的城市》在叙事形式和主题上与《缺席的城市》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也存在显着的差异。前者是对阿根廷政治独裁的含蓄批评。因为这本书出版的时候，《芬尼根的守灵夜》还是阿根廷臭名昭著的“国家重组过程”时期（1976-1983）写的，而且是在这个军事独裁时期结束之后写的，《人工呼吸》更明确地批判了邪恶。政府并指出军事和政治的谎言。当局欺骗公众（例如故意隐瞒阿根廷军队在马尔维纳斯群岛惨败）并揭露他们犯下的血腥暴行。作者在小说后记中解释了小说书名的由来。 “城市”指的是小说中的空间，“缺席”则来自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观点：现实中不存在的才是真正重要的。虽然作者没有明确这么说，但我怀疑“缺席”这个词与阿根廷后独裁时代经常提到的一个概念有关：“洛斯德萨帕雷西多斯”（los desaparecidos）。在国家恐怖时代，数以万计的无辜平民被当局秘密逮捕、审讯、监禁和处决。人们越来越多地呼吁逮捕凶手，并将应对这场悲剧负责的士兵绳之以法。也许《人工呼吸》也暗示着哀悼和呼唤无辜的“失踪”灵魂。小说中的叙事机器的存在是为了填补马塞多尼奥已故妻子的缺席。 “缺席是一种物质现实，就像草地上的一个洞。为什么这台机器会引起当局的恐慌和恐慌，他们试图切断与她的所有联系并永远让她保持沉默？因为她仍然可以复印。”此外，这些故事的复制品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地秘密流传，讲述了当局故意试图埋葬的缺席者的故事。通过录音带传播的故事之一是《草原上的洞》——。一位牧民在草原上救起一头掉进深洞的小牛时，发现了一个公共尸体坑。他们都被当局秘密处决。 “那片草原上，密密麻麻的坑洼形成了一幅深不可测的地图。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坑洼，只是粗略的估计。我确定有七百多个，或者七百五十多个。我是说十个以上。面积大约16公顷[.]当霜冻期结束时，大地变得黑白分明，巨大的地狱景象慢慢展开。这个故事成为了证词，作为犯罪档案的建立和完善，故事机器留下了记录，证明了犯罪，而不应该被埋葬或“不存在”地讲述历史。如果说《缺席的城市》本身是虚构、虚构、现实和历史的混合体，那么小说中的故事机器和故事博物馆也是作者虚构的故事和人们口述见证的混合体。阿多诺有句名言：“在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邪恶意识形态控制的高效杀戮机器所造成的大规模种族灭绝浇灭了人类进步的任何希望。 《缺席的城市》是独裁统治后写的小说，J.反驳并回答了这个问题。凭此见证。

文学本身可以作为见证，不断提醒我们有超过六百万人丧生，从而将我们从记忆转向行动。 “文学具有见证和记忆的功能，文学可以成为记忆的博物馆，保存‘缺席者’的生活，展示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小说的工程师拉索说：在纯语言的尺度上再现世界秩序。如果生活只是由文字组成，那么故事就是生活的复制品。 “故事就是生活，个人的生活乃至国家的生活都存在于故事中，生活就是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