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简介,坤宁时镜男主是谁

第86章分享离开凤尘堂的时候,蒋雪凝拿走了剩下的桃酥。谢薇看着她。她也解释得对。 “谢老师经常出入皇宫,我们也不指望他能把饼带进来带出去。所以,这盘桃片糕就留在了皇宫里,没人能吃。”我觉得明天的味道就不那么好了。 ”谢伟没有说话。江雪宁同意使用他。她手里拿着食盒,走出了凤城殿。反正填充物是暴露出来的,谢维没看到就看不出来。她将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或决定。头靠颈,多吃一点,才能多活一天。当然,我还得继续吃我用命换来的桃片糕啊!明白这一点后,她的脚步变得更快了。人们走在街上,有一种在飞翔的感觉。谢薇回头看去,觉得自己的悲伤和快乐都是真诚而简单的。 *阳之斋的同伴中,只有江雪凝被谢薇儿避开,而且因为她需要花更多的时间练琴,所以常常是在其他人休息的时候才回来。其他人可能已经在你休息的时候读过它了。现在也一样。自从江雪凝带着饭盒回来后,大家基本上都在午休,整个扬子斋一片安静。她进了房间,把盒子里的食物放到了桌子上,打开一看,忍不住想了想,就吃了两块。我已经被操过一次了,所以我可以找借口说我还没准备好或者我粗心,但第二次,我真的很愚蠢和鲁莽。与其暗中猜测,还不如当面把事情说清楚。而且,她和小树这辈子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她在宫里不能这么伤心。可能造成麻烦的香袋被放在桌子的边缘。损坏的划痕非常明显。江雪凝盯着看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关上食盒,直接从桌子上抓起袋子,然后打开门离开。她家位于杨枝寨最偏僻的地方。小树的房子坐北朝南,两边都有窗户,紧邻走廊,周围没有人。步行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宫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江雪凝走近的时候,外面站着的一个宫人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蒋二爷来见萧爷了,女儿说江雪凝突然在等您。”他直接说道。他的眉毛惊讶地皱起。这着实令她惊讶。她看了宫人一眼,却没有说话。宫中男子二话不说,上前,打开门,将她请了进去。江雪凝进来了。这间房间的装修并不亚于她的,有一些只有贵族间才能看到的传统。虽然没有那么奢侈,但就连角落里随意摆放的花瓶也是深蓝色的。雨的颜色。宫人们都站在桌前,准备好了笔墨。小舒穿着浅紫色的柳仙裙,一手卷起袖子,另一只手拿着笔画画。河水已远去,两岸高高的悬崖上相对而立,远处孤帆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水波的尽头。这胆子可不小啊。旁边的女人,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还是小户人家的碧玉,大多都喜欢工笔画花鸟,写爱情,但小树显然不喜欢这样,更喜欢画山。水墨河流,布局更加开阔。或许这就是她想传达给别人的感觉。江雪凝进来的时候,她的笔尖碰到了孤帆的影子,当他抬眼看向她时,她扬起唇角,笑道:这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她放下笔说道。他再次摆手,让侍奉笔墨的宫人出去。

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姜雪凝知道小旭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所以听到这话并不意外,只是说道:“看来我远远超出了肖先生的预料。”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有点感动。 ”江雪凝道:“你是说杨志斋的调查吗?”小旭笑道。 “江先生懂人性。”江雪凝冷笑,不想多说。桌子上放着一个香包:“你昨天还给我的香包确实是我的。不过你捡到的地方很可能不是我丢失的地方。”小树说道。 ”江雪凝顿时扬起了眉毛。萧树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然后说道:“攻击杨智哉的人是我,但这只是一个可笑的误会,我并不是故意突然针对你的。”她觉得很有趣。回头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我也知道,这对话很有趣。”其实,在刚开始了解江雪凝的时候,小旭并没有想过要把她当成敌人。首先,她出身名门,能威胁到她的人很少。其次,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关系。蒋雪宁和女友。你们需要两者都成为敌人。然而,进入皇宫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姜雪凝虽然相貌明显逊色,但在宫中却丝毫不逊于她。此后,大家都知道沉杰因为太担心姜雪凝,连绣花手帕都藏了起来。奇是一位很有可能成为皇太子并想成为王后的女人。这种情况下,姜雪凝就足以对她构成威胁了。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当时她正好知道宫里要下令搜查,心想就算计划失败,姜雪凝也会在神行部吃大亏。计算一下里面发生了什么。第111章如此一来,这个人带来的威胁就可以轻松消除了。没想到,即使面对危机,出身小家庭的姜儿依然冷静、讲理,甚至以死相威胁化解危机。而且,没想到沉杰的绣花手帕另有主人。她的敌人不是江雪凝,而是她的妹妹江雪慧!这实在是一个笑话!小叔总是摆出一副好脸色,但当他因为这件事被太后姑妈责骂时,无论他多么不情愿或不满,他都无法反驳——的做法是错误的或愚蠢的。还要去对付新的敌人江雪慧和江雪凝,实在不值得。一个人的勇力再强,也只是普通人的勇敢,抵挡不了千刀万剑。小树不想树敌太多。而这次包包事件,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弥补过去的错误,让自己成为强敌。小秀看到江雪凝的表情,轻轻摆了摆手,让她坐下,说道:“那天是一个错误,是一个无心的错误,我因为劳累差点酿成二女儿江雪的意外。那就是我的感受。\’\’我真的感到内疚和焦虑。但我和二姑娘吉恩没有太多共同点,彼此也不是很了解,我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我们之间的误会……”无心的错误?如果捏造的事情发生了,她现在早就死在别的地方了。萧家果然是贵族世家,还真是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他们很伟大,很伟大!谢维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厌恶啊!姜雪凝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小树的原因。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亲自跟小树争斗。

既然对方要劝她和好,那就没必要立刻拒绝,至少可以把利息拿回给自己吧?蒋雪宁轻笑一声,故作轻松的说道:“如果你像肖先生一样有尊贵的地位,想要解除误会,就给我面子吧,那段先生又何必回应呢?” ?“不是吗?”康不这么认为。小树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话的真实性。过了一会儿,她也懒得拐弯抹角,只是说道:老实说,如果你最后失败了,就算我占了你的便宜,我也会伤敌一千,损失八百。我想对自己表示真心,更想对妹妹表示真心,但我不知道是否能洗清过去的恩怨。好主意啊。强买强卖的能力不小。不过,姜雪凝却显得很健谈,饶有兴味地说道:不知道,肖先生这样,他的诚意有多少? ” 小旭拿起包,想了想,笑道:“幕后总有小丑,姜先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所以大家都这样。能保持干净,你最好好好准备一下。”姜雪宁显得很满意,“这真是太棒了。”他可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用脚趾想,幕后的坏人一定是在利用这种气味,而且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当然,小树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真诚”、“写得好”都是很好的词。事实上,即使没有她在场,她也一定能查出到底是谁忘记了包,消除后患!这么说吧:充分利用这件事。如果真能劝人忘恩负义,那岂不是一石二鸟?姜雪凝不会上当,但她以后肯定会离开皇宫。再说了,她无论如何也带着江雪慧进了皇宫。没有什么能伤害她。所以我就很干脆的同意了。两人交谈之后,可谓是宾主其乐,萧修还亲自将江雪菱送出门外。然而,离开这条长廊,回头望着小舒紧闭的两扇门,蒋雪凝却只想起了前世的迷茫。前世,她也想成为它的女王,就像小舒一样。然而他没想到,一旦国家被推翻,女王就会变得如蚂蚁一般渺小。小旭虽然处世明智,一步步谋划着走向低位,但他对于暗中潜伏的危险却一无所知。她的真正的敌人,或者说萧家的敌人,并不是当时的杨子斋。此时此刻,除了石圣师和谢篆高高在上的凤城殿传道答问之外,再无同伴!想到这里,她顿时心情轻松,如坐山观虎,笑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还准备着一盘桃片蛋糕等着她。人生苦短,没必要跟别人算计! *江雪凝又拿出医书,从食盒里拿出一盘桃片糕,放在书桌旁边,一边看书一边吃。看了大约30分钟,有人往外看。昨天晚上来的周宝英又敲了敲门,声音激动道:“宁姐!我是来还蛋糕的!”姜雪宁一愣,愣愣地想起来。周宝英显然借给了她一块糕点吃,并表示等新的送来后就还给她。

但……她摇摇头,笑了笑,走过去打开门,说道:“我以为你在开玩笑。”周宝英果然提着饭盒站在外面,小鼻子微微皱起。她自豪地说:“凡是跟吃有关的东西都很重要,但宝印也听他的话,按他说的做!”她进来,打开了食品盒。店里三层楼摆满了各种糕点。显然,皇食堂和阳子斋的人都知道她爱吃,每天送来的糕点也都是最豪华的,款式种类也更多。 “这是核桃饼、杏仁饼、玫瑰饼、黄豆饼……”周宝英眼睛闪闪发亮地给江雪宁一一指点。可正说着,她忽然看到桌上有一盘桃酥,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就移不开了。江雪凝奇怪她为什么不说话,当他看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时,他的心突然变得麻木而冰冷。真是错了……开门请周宝英的时候,你怎么不先把那盘桃糕藏起来呢?蛋糕盘:“宁姐,这个看起来很好吃……” 江雪宁:“……” 她想说,不,你误会了,这个一点也不好吃。但谁能抗拒周宝英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呢?不给她食物似乎是一种罪过。而且,这孩子昨天似乎并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是个善良的孩子。姜雪凝想了想,最终还是拒绝不了,虽然感觉心头在冒血,但她还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道:“你想吃的话,我就带你去吃吧。”一半回家了。” ” 周宝英立即笑道:“好啊! 第87章扔掉吧。昨天的内阁会议上公开为永邑侯府求情,谁不知道圣臣现在生气了?害怕……”陈颖长长叹了口气。叹了口气后,他忍不住看向对面谢薇的表情。这是谢府内。昨天下午的内阁会议出现了一些混乱,差点酿成大事。不过,当时谢维显然是去风尘堂教导女弟子,并不在堂内,所以并没有惹上什么麻烦。陈颖不禁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玄机。于是我趁着今天一早不用上法庭的机会,递出了名片,过来拜见了谢伟,并谈了内阁的事情。昨天我就搜了一下少爷的语气。虽然谢伟仁不在,但情况却很清楚。从凤凰殿侧廊过来的太监已经将情况弄清楚了。听到陈英的话,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说道:“只是因为郑尚书年底求退休,万般艰辛都下来了,半埋的人……我我敢于这样做,因为我比地球上的其他人更少担心,如果其他人做同样的事情,他可能不会担心头上或腰上系一条丝带,但圣灵会。他要小心这个世界会对郑尚书说些什么,他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敢这么说。不好意思道:“可是郑尚书被囚禁了,怎么能被释放呢?”谢巍平静的说道。 ”圣人也怀念旧情。郑尚书为朝廷奉献了半生,在内阁会议上公然激怒了圣人。如果他不入狱,大家都应该效仿他。如此,皇帝的尊严如何?存在?

路胜:“……”这位婆婆还能好好聊聊事情吗?他想反驳,但仔细想想谢薇这几年的生活,就没有了。说话的信心。于是他最终摆了摆手,道:“放心吧,你不想要我就不租了,我可以自己去看看吗?”小游芳音,我陆照音能抓到你! “然后,他喝了手中的茶,径直走出了琴堂。谢巍没有阻止他。当卢贤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回头看到了谢巍,我看到了。”已经又面壁了,忍不住暗骂。 “奶奶,你还真不阻止我啊!”这次我一定要做得漂亮,所以我想让你看看! ”骂完,他收回手,挥舞着扇子,走到街上,陆贤还是想先告诉任伟志,还有谁想加入。没想到,一进客栈门口,就看到路胜正站在那里与掌柜说话,这才发现,原来是清远叔叔家,显然是屋后屋里的尤二先生来的。那段时间,我在这家客栈里碰巧见到了尤方英,他就在他叔叔家里,我一时想不通,这个小妾只是我派来的棋子。想到这里,路胜一身长袍,看起来很优雅,竟然上前对游芳英伸出了手:“那天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女孩,她也联系过先生。”听说今天缘分来了,我们又重逢了。”“我是来找任公子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方盈姐惊讶道,她还住在监狱里,上次杨越和她一起进田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方盈官并没有放过外面的世界,她在等待着。进宫后,她选了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她交给了周引之,准备去做蒋学宁交给她的工作。当她遇到陆贤时,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她良久没有说话,才试探着问道:“你是女孩吗?”方颖女士这才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有件事我想做。”,所以她没有做,因为有别人在身边方便,所以她低下头说:“我不太了解你,所以我”我一个人,你还是走吧。” “……”陆贤在商界混了这么久,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拒绝过他了。”女孩是这么说的。 ” 方颖低着眉头,没有说话,只是向隔壁的掌柜道了谢,低下头,陆贤越往楼上看,越是紧张。到了任伟志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坚定地敲了敲门:任伟志最近来过这家客栈吗?入股,也有人出钱了,所以回四川重振家族盐田的希望也渐渐高涨,所以,最近看,已经不可能了,他很憔悴,但一眼看上去眉心紧皱。眼神明亮了一些,他笑着邀请你,“昨天收到消息后,我就没有出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范英先生进去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左边是两张总计一万两的钞票,上面写着出生日期。左边和右边各有一张纸。

任伟志看到这一幕,愣住了。他说:“我今天没有你……”尤方念叨着:“我来付股票。”任伟志心里一跳,立刻就觉得一万两就够了,但一看,范英的。表情又显得不那么简单了。他犹豫了片刻,但什么也没说。果然,又音说道:“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任伟志郑重的说道:“小姐,请说话。”又音坐在他的对面,说道:“首先,当你签合同的时候,你得明确表示,这笔钱投资的股份可以转让给别人,你无权干涉。”任伟志皱了皱眉,随即释然。他说,“别人提供钱已经很难了,如果女孩愿意出钱,这些钱可以投资到我手里的盐田,就看以后的红利如何分配了。”大部头书。”尽管这在商界似乎是史无前例的,但这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 方寅点点头。冷维吉道:“第二个怎么样?”方隐双手交叠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他说道:请嫁给我”任伟吉:“……”坐在尤芳英对面的他,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孩,愣住了。 *六仙什么都擅长,智力和谋略都是一流的,但性格却很糟糕。我不想在所有事情上都落后于别人。谢巍出宫进宫之前想了想,吩咐刚刚回来的建树说道: “道清回来了,你就听他的话,担心尤繁英。”陆娇影叫道。那么你就会整天忧心忡忡,工作也做不好。 “是。”谢维拉下帘子,开车进了宫殿。今天虽然有课,但是没有宴会讲学,也没有大宫议,所以进宫的时间稍微晚了一些。到了凤城殿,翰林院毕业生王久刚讲了书法后就离开了。每个人都在玩乐和休息。周宝英悄悄溜出了大厅,躲在粗壮的柱子后面,微笑着,眼睛闪闪发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袋。第113章坤宁里面肿了,里面有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数了一遍,叹了口气。 “我吃的越多,吃的越少,但是我不能让宁姐多吃一点,太多了……”谢维看到了这一幕。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周先生家的这个小姑娘很爱吃,所以根本就没在意。然而下一刻,周宝英竟然从油纸袋里取出了桃片糕。谢薇停了下来。咬了一口后,周宝英低下眼帘,只见面前的楼梯下出现了一件绿色的道袍。她顿时愣住了,顺着衣服抬头一看,就看到谢薇站在那里。在她面前。她吓得赶紧把嘴里还含着的半个桃酥拿掉。他郑重地向谢薇打招呼,“谢先生您好。”谢薇低头看着她的手和油纸袋,轻轻一笑,道:“昨天,您在宫里也做了桃片糕吗?” ?”他的眉毛和清澈的笑容就像沾染了墨色的远山。周宝英突然紧张起来,虽然除了上学之外,她几乎没有和谢伟先生接触,但她莫名觉得谢先生是个友善的人,所以她也笑道:不过宁姐给我做的桃片糕比以前宫里做的要好一些。 “好吃吗?”周宝英用力点头:“当然!”她看着谢薇,看着油纸袋里剩下的几块桃酥,想起了父母的教诲,咬了咬嘴唇。打定主意,将打开的油纸袋递给了谢薇。 “你想尝尝吗?”谢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道:“你想尝尝吗?”

”他抬起手,拿起了纸袋。周宝英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空闲的小手,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寒意从背后升起,周宝英看着眼前的笑脸,殿壁上不知为何画着一幅地狱府恶魔的图画。她有点困惑,想说:“我只是想让你尝试一下,我不想放弃一切。”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她被谢老师温暖温柔的眼神盯着,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出来后,只能挠挠头,略带犹豫的说道: ”谢维修长的手指握着纸袋,转身,背影一转,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他走进了偏殿,外面的小太监立刻走了进来,摆好了茶具。谢薇在炉子上烧了水,把装着桃片糕的纸袋放在桌上,静静地坐了许久,小太监低头道:“‘大人,新糕正在制作中。今天是宫厨’’,难道我不应该带它吗? ”谢维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小太监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谢维指着桌上的纸袋,轻声说道:“我以后给你准备。不必。”把这个扔掉。第八十八章风剑和小伙子把昨天的桃片糕给了周宝英一半,想着,姜雪凝还是有些恼火,她跟着谢薇,谢薇低着头走进偏厅,她目光低垂,看也不看她一眼,指着大厅的琴桌说道:“我们练琴吧。”上次她没多说话,也没说话,这次玩完之后,她平静了一些,想问问谢薇的意见,但她没有。没想到谢薇一直一边听着钢琴,一边望着窗外。直到音乐停止后,他才转向她说道: “开始,当时脑子还飘着,弹得有点太快了,中间好一点了,到最后又飘了,满意了之后,很快就出现了不满意。”熟能生巧。 ”江雪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手指。谢薇道:“勾住手指。

时太快,弦音急促,须待上一韵的余音将尽时才入。”于是, 姜雪宁终于隐隐察觉到了——但这个发现与琴无关。只与谢危有关。他并不总是笑着的, 眼底常含着的那一点笑意常常是礼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么半分,便总叫人如沐春风。完美得无懈可击。可在这座偏殿里, 他是会皱眉的,也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冷冷地笑着责斥她。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不是冷, 只是淡。尽管言行与平日似乎并没有区别,可姜雪宁总觉得好像疏远了一些,隔着一层似的。这念头来得太快,也太直接。她甚至都来不及梳理这感觉究竟从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思绪一飞,眨眼又回到琴上。“铮……”姜雪宁按着谢危言语的指点重新尝试了一遍,然而比刚才更差了,不得其法。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少女的目光有一点困惑,似乎想要开口再问他什么,但又不大敢开口。谢危于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有些怕自己的。学琴这件事,说总是没有用的。他移步,到姜雪宁身旁来,轻轻将那一卷书搁在了她琴桌边上,下意识俯身便要将手指搭在弦上。然而当他倾身之时,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纤细的手臂旁,于是顿了一顿。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脑海。她把他当什么人呢?又或者,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神情未变,谢危直接伸手将琴往旁边挪了挪。同姜雪宁的距离便拉开了。搭着眼帘,抬了手指,勾着弦弹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将琴还给她,道:“再试试。”这回离得近,听得也清楚。姜雪宁大约明白了。她试了一试,果然好了不少。只是抬眸注视着谢危从琴桌旁走过的身影,她却越发觉得方才划过心间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克制,疏离。这种保持着距离的感觉,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责斥,还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说都会让她轻松不少。毕竟一开始她就是想远着谢危的。可眼下,轻松之余,却觉得哪里不对。但往细里一想,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对。如果说这短短的一日或恐还是她的错觉,那接下来的这几天,这种“错觉”便渐渐加深成了一种真正的感知。是真的疏淡。文一样的讲,琴一样的教,谢危还是往常那个谢危,还是那个满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谢危。可他没有什么脾气了,姜雪宁对着这般的他便连那少数的一点任性顽劣都不敢显露;偏殿里再也没有闲吃的糕点和零嘴,连茶他都几乎不沏了,更不用说像前几次一般叫她去喝了。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就像是一个人迈出来,又往后退了一步,回到原处。姜雪宁无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她的直觉告诉她,该是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中发生了,也或许是自己无意间做出了什么不对的举动,可二人的接触拢共就那么多,她实在无从想起。每每对着谢危想要问个究竟时,又觉矫情。明明一切看上去都无异样,叫她从哪里问起呢?加上勇毅侯府燕临冠礼之日渐渐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宁也就渐渐放下了,没太多的心思去想。上一世她为燕临准备了生辰贺礼,可最终没能送出去;这一世她准备了相同的贺礼,只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将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在又一次出宫休沐的时候,姜雪宁甚至不大来得及去过问尤芳吟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径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铸剑坊去。话本子里总写宝剑要挑明主。可事实上真正能铸好剑的都是匠人罢了,剑给何人从来不挑,能许重金者自为“上主”。很显然,这位他们并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这样一位腰缠万贯的“上主”。*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爷燕临的冠礼便已经引得大半座京城翘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闺秀待嫁的人家等着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处为人说媒的冰人们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着冠礼之后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然而如今的光景,却是谁也没料到。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过去,昔日显赫得堪与萧氏一族并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随时有阖府沦落为阶下囚的风险。往日是众人到处巴结钻营,唯恐小侯爷冠礼时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耻笑;如今却是一张张烫金请帖分发各府,要么闭门不收,要么收而不回,生怕再与侯府扯上什么干系,惹祸上身。人情冷暖,不过如是。仰止斋内诸位伴读除姜雪宁外,与燕临几无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趋利避害不打算去的。坤宁 第114节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非但要去,她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去。众人都是长公主的伴读,一听沈芷衣说要去,便有些犹豫起来,接下来又听萧姝说自己要去,其余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大家伙儿一商议,干脆都陪沈芷衣一块儿去。如此便是将来出事追究起来,也与她们背后的家族无关,只不过是她们一帮小姑娘陪着长公主殿下去罢了。所以,在十一月初八这一日,众人结伴乘车,自宫中出发,一道去往勇毅侯府。沈芷衣本说要与姜雪宁一道走,但临出发前又被萧太后叫去,只好让她们先去,自己晚些再到。这一来,姜雪宁便刚巧与周宝樱同车。经过上回“借糕点”的事情后,两人的关系便近了不少。但陈淑仪、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宝樱对姜雪宁的好感,老怕这小姑娘被她这狐狸精给拐骗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进学,还是在仰止斋小聚,都把周宝樱给拽着,对姜雪宁十分防备。周宝樱也糊里糊涂,对这些好像没所谓。反正嘴里有东西吃,手里有棋下,便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折腾地坐上一整天。这回居然同车,周宝樱还手舞足蹈高兴了一阵。毕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让人记忆深刻了。才一上车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问姜雪宁:“宁姐姐,她们都不让我跟你说话,也不让我来找你,这些天可差点馋死我了!那桃片糕,还有没有呀?”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雪宁也念叨好几天了呢。只可惜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厨子做的,更不是宫里御膳房做的,谢危这些天也绝口不提除了学琴、学文之外别的话题,就好像他与姜雪宁之间,除却师生关系外,的确没有什么旁的关系了。不过……这好像也是事实。所以姜雪宁越发不敢过问什么,只恐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触怒了他,又或者对那口腹之欲上的事情表现得太热切,招致他想起旧事,忌惮上她。此刻她坐在车内,也有些无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宝樱道:“没有了,就那一些,分过一半给你后,剩下的我都吃了。”周宝樱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愁眉苦脸,小声地抱怨起来:“早知如此,当时谢先生拿走的时候,我就不该那般大方。连我自己都没吃几片呢……”“谢先生?”姜雪宁忽地一怔。“你说谢先生?”“啊。”周宝樱点了点头,有些茫然模样,接着又瘪嘴委屈起来,道,“宁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给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几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数了一遍才装进纸袋,想留着第二天再吃的。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时候,被谢先生撞见。”姜雪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周宝樱一张包子脸还有些气鼓鼓的:“我都没想到,谢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他问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宫读书之前爹爹还教过要尊重师长,我便请他尝一尝。原以为他只拿一片,哪里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还问我有什么不对!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姜雪宁浓长的眼睫搭了下来,一时竟有些恍惚。马蹄声哒哒,车厢轻轻摇晃。尘封在她前世陈旧记忆里的那些事,忽然渐渐在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君子远庖厨,便如有些地方女子进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严的规矩之一。谢危是君子,是圣人。但那时她还只是个乡下野丫头,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这劳什子的规矩,听了府里那些来接她的人说的话,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当他真是什么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远房表少爷。遇到山匪之后,他们流落山野之间,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困境。高山深谷,如同幽囚。当时谢危病得还不严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虚弱,还伴着点从他刚与她同路上京时便有的咳嗽,恹恹模样,不很爱搭理人。姜雪宁已经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对方却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远房亲戚。她既怕别人觉着她是乡野丫头入京丢脸,也怕别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难了也还想使唤使唤谢危,叫他去摘些野果来吃,打些猎物充饥。结果当然是使唤不动。自落入困境之后,谢危便抱着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块坍塌下来的山岩上,看着山岭之间渐暗的天光。旁的什么声音他都好像听不见。其实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比落难更严重的事情,好像进了另个世界似的。可姜雪宁那时看不明白,只当此人十分不给自己面子,因此还有些恼羞成怒。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这当然不是很下得来台。但姜雪宁那时也没别的办法,脑袋里转着转着便强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病秧子走两步就要倒的模样,别说出去抓个什么山鸡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说不准一个踉跄都能在林野里摔断腿,到那时她岂不是还要琢磨怎么背这人一起走?那可划不来。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于是田庄上那些在京中贵人们看来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冬日山林里并没有果实。但她手脚并用费神折腾了一座陷阱,竟运气极好地抓住了一只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极好地抱在怀里回到了山岩下面。山野里的笨兔子没有见过人,刚被抓的时候,还死命扑腾。可大约是姜雪宁抱得舒服,没一会儿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怀里了。她忍不住高兴地向上面坐着的谢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谢危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怀里抱着的兔子一眼,那眼神里是超尘的淡漠,甚至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姜雪宁还伸手摸着它柔顺的皮毛。谢危平静地问她:“生火么?”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身子都僵硬下来。眨了眨眼,望着谢危回不过神。因为,直到谢危问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这只兔子来,是为了果腹,她和谢危已经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很饿,很饿。她站在那里不回答。谢危等了她有一会儿,待天色都暗下来时,大约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没有再问,而是小心地将那张琴放到了一个妥帖不受风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火堆燃了起来。周遭的温度也渐渐上来,并不很炽烈的火光在浓稠如墨的黑夜里浸染开,照着她抱着那兔子不松手的身影,摇晃着投在地上。谢危站到了她面前来。他高出他许多。旁边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轮廓的深浅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双幽沉的瞳孔里聚拢了光华,只向着她伸出手,要接过那兔子去。姜雪宁下意识抱得紧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们、我们要不吃别的吧,我、我再去打个别的东西来……”谢危沉默地注视她:“那下一个你舍得吃吗?”她站在那里怔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谢危的手还是伸了过来。她用力地抱着那只兔子,不想给他。可大约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只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开了。它窜到了谢危的手里。他竟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了一柄紧紧绑在腕上的短刀。那时候姜雪宁才知道,这人身上带了刀。现在想想,一个什么病弱的远房表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随身带什么刀呢?但凡身上藏着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险的道上,随时备着出什么意外的。可那时她还傻,不知深想。谢危抓紧了那只兔子,按在旁边的石头上,便要动刀。但她站在旁边发抖。大约是红了眼吧。谢危看见,手上动作便是一停,过了有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拎着那只兔子走远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蠢兔子已经被剥了皮毛,清理掉了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被他轻轻架在了火上。这人甚至还找了些野生的树叶香料撒上。姜雪宁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火堆旁,埋头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掉眼泪。谢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个兔腿递给她。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黄,还渗出被热火烤出的油脂,沾着些不知名的香料,撕开的那部分细肉一条条的,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谢危也奈她无何。伸出去的兔腿没人接,与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劝,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边面无波澜地吃起来。吃了一小半,看她还在哭。他便停了下来,又看她片刻,打怀里摸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打开来放到了她旁边。那里面是不多的几瓣桃片糕。只是不多,揣在怀里,包入手帕,还压得碎了许多,看着并不很好。谢危对她道:“吃不下便吃这个吧。”姜雪宁终究还是饿的。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便不想吃,也不敢吃。虽然之前处处看不惯这个远房来的病秧子亲戚,可她还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来,拿起里面的桃片糕来吃。那可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甜甜的,软软的。坤宁 第115节便是里头混了眼泪也没觉出苦来。可毕竟只有那么一点。吃完之后反倒更勾起饥饿的感觉。于是变得好生气。气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人,到底还是接过了谢危递来的另一只兔腿,一面继续哭着,一面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兔肉,还抽抽搭搭地给自己找理由:“谁、谁叫它敢咬我……”谢危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火,似乎是笑了一下,倏尔便隐没,也不说话。那时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丢进去的松枝有细细的爆开的声音。姜雪宁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兔子是什么味道了,可还记得那桃片糕的松软香甜味道,还有,谢危那干净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烟火气的尘灰,染污出一些黑……人在绝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顾不得的。会做平时不敢做的事,会说平时不会说的话。人也或许和平时不一样。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剥去尘世间生存时那一层层虚伪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实,或许是最好,也或许是最丑的一面。但究竟是在短暂绝境里努力活着的人是真?还是在浮华尘世汲汲营营辛苦忙的人是真呢?姜雪宁真不知道。周宝樱看她久久不说话,一副也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出神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问:“是,是哪里不对吗?”姜雪宁眼帘一动,这时才回过神来。她似有似无地弯了弯唇,声音渺无地轻轻叹了一声,道:“没有关系。”谢危这人啊,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的。前头赶马的车夫将马车停下了,朝着里面禀了一声:“姜二姑娘,铸剑坊到了。”姜雪宁对周宝樱道:“我要下去取件东西,你稍待片刻。”周宝樱便“哦”了一声,乖乖坐在车里等她。铸剑坊里的人早知她今日要来取剑,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那剑长三尺二分。剑锋以陨铁铸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并不与燕临先前用的宝剑一般饰以宝石、铸以金银,只是这样简单直白地锋芒毕露。青锋一出,寒光逼人。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浅的她只想,燕临出身将门,往后也是要带兵打仗的,该有一柄杀人的剑;这一世,万事沉浮都已如烟尘过了,再看此剑,竟透出一种太合时宜的、惨烈的残酷。多想那少年,永远如往昔般炽烈灿烂如骄阳?可老天爷不许。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们不许。铸剑师将剑给她看过后,便将之收入匣中,双手递交给姜雪宁。她不知觉如抱琴一般将其斜抱起来。可待得走出门,到了马车前,才想起,剑匣不是琴,须得平放。*因在铸剑坊有一番耽搁,姜雪宁与周宝樱这辆马车辰正时分才抵达勇毅侯府。大约是因为今日燕临冠礼,原本围府的重兵都退到了两旁去。一眼看去也不那么吓人了。来了的宾客算不上多,可也没有那么少,都在门前,一一递过了帖,由笑容满面的管家着人引了入内,倒仿佛与侯府旧日显赫时没有任何差别。沈芷衣后从宫内出发,这时却差不多与姜雪宁同时到。一掀开车帘,瞧见她,便喊了一声:“宁宁!”姜雪宁抱着剑匣下车。沈芷衣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也不顾伺候的宫人吓白了一张脸,走过去拉起姜雪宁便往侯府大门里面跑起:“走,我们看燕临去!”府里伺候的谁不认识她?没有一个上前拦着,都给她让开道。她还问了旁边伺候的人一句:“燕临现在在那儿呢?”管家笑了起来,一张脸显得十分慈和:“世子在庆余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们说话呢。”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勇毅侯府她小时候来过不知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走,此刻连半分停息都不愿,拉着姜雪宁一直跑啊跑,绕过了影壁,穿过了厅堂,走过了回廊,终于在那临水的庆余堂外看见了人。沈芷衣于是伸出了手朝着那边挥了挥,大声喊:“燕临!”那边的人都看了过来。原本背对着她们站在水边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锋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条褶皱,此刻听见声音,便转过头循声望来,见是她们,原本平平的眉眼,顿时灿若晨星般扬了起来,灼灼烈烈,璀璨极了。燕临的先对沈芷衣笑了一声,道:“你也来凑热闹。”说完话,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沈芷衣转头一看姜雪宁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便推了她一把,姜雪宁便被推得往前了两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有些日不见,少年的轮廓越发清减,也比往日多了些凌厉。但在看向她时,一切都柔和了。“你也来啦。”那原本最亲昵的“宁宁”二字,被他悄悄埋进了心底,可却不想与旁人一般生疏地唤她“姜二姑娘”,索性便这样同她打招呼。侯府危在旦夕的处境,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他垂眸看向她抱着的匣子,笑着问她:“这是什么?”姜雪宁这时才反应过来,隔了一世的生死,终于双手捧着这剑匣递到少年的面前,注视着他,回他笑:“生辰贺礼。”给你的。上一世便想给你的。愿你,永远如这剑锋一般。第89章 樱桃树异常普通的一只匣子。黑漆表面, 唯独锁扣上铸着个十分尖锐的剑形。燕临好歹是将门出身,一看这扣便知道这匣子乃是放剑的盒子了,于是笑了起来, 却偏偏不立刻伸手去打开, 反而故意问她:“沉不沉?”精铁混着陨铁所打造的长剑,能不重吗?姜雪宁一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姑娘,一路从门外抱了剑匣被沈芷衣拽着跑进来,连头上戴着的珠花都有些歪了, 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手的确都要酸死了。听见燕临含笑调侃的这句,她气得扬了眉。当下只道:“你知道沉还不接么?”燕临偶然来的坏心调侃, 她脱口而出的抱怨。一切都是玩笑似的亲昵。虽未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可彼此的熟稔却在这一刻显露无疑。这可与当日宫道上偶遇时燕临主动与姜雪宁撇开关系时的表现完全不同。可此时此刻周遭竟也无人表示惊讶。或者即便有那么一点惊讶,略略一想后, 也就释然了:能在如今这种风雨飘摇之时还亲自来到侯府,参加燕临冠礼之人,无一不是与他关系甚密的好友。便是让他们知道, 让他们看见, 实也无伤大雅。看着姜雪宁那一双托着剑匣的手已经有些轻颤,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几乎有点瞪视着自己,燕临忍不住压着唇角笑出声来, 终于还是上前, 亲手将这剑匣接了过来。锁扣一掀,剑匣打开。三尺青锋平躺在剑匣之中,天光从旁处照落, 手上轻轻一斜,那冷寒的光芒便在众人眼底闪烁。周遭一时有惊叹之声。燕临望着那冷冽的剑锋, 却是陡地有些沉默。喉间轻轻一动,他才重看向了面前的姜雪宁,道:“没有剑鞘吗?”少年的眼眸乌沉沉如点漆,那一瞬间仿若是有什么湿润的痕迹划过,可随着轻轻一眨眼,又隐匿无踪。她觉得自己心房里酸酸地发胀。却偏要弯唇去笑,带着几分执拗的明媚,不染阴霾地道:“游侠的剑才需鞘,将军的剑却不用。便是哪一日要出远门,它藏在鞘中也不会太久,鞘该要收剑的人自己配的。”游侠的剑才需鞘。将军的剑却是要上战场的。年少的人总是锋芒毕露,待其长大成熟,便如利剑收入鞘中,变得不再逼人,有一种被世事打磨过后的圆熟。可这种打磨,她多希望不是来自这种跌宕命运的强加,而是源于少年最本真的内心!是以,只赠剑,不赠鞘!燕临伸手便握住了剑柄,手腕轻轻一转,长剑便已在掌中。不再是他往日一看便是勋贵子弟所用之剑。此剑锋锐,冷冽。甚至狰狞。坤宁 第116节光映秋水,却是无比地契合了他心内深处最隐秘的一片萧杀。延平王一看便忍不住拍手,赞道:“好剑!”沈芷衣跟着起哄,好奇起来:“叫青锋来,跟你比比,试试剑吧!”燕临便无奈地一笑。但此刻距离冠礼举行还有好一会儿,也的确是无事,便一摆手叫青锋去取一柄剑来,与自己一试,眉目间的洒然,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姜雪宁站在台阶前看着,有些出神。燕临却回首望向她,道:“这样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姜雪宁却笑不出来:“就怕没赶上呢。”燕临冲她笑起来,眉眼里都晕开柔和的光芒来,异常笃定地道:“不会的。天下谁都可能会错过,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即便将来,也许我不能娶你;即便往后,勇毅侯府一朝覆灭。相信他要等的宁宁一定会来,便像是相信烈烈旭日都从东方升起,滚滚江河都向沧海汇聚一样,是那样理所应当,毫无怀疑。这一刻,姜雪宁真的差一点就哭出来了。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永远不会知道,的的确确是曾存在过那样一种他以为不可能的可能的——那就是她没有来。燕临这样坚定地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来到她的冠礼,相信自己可以等到,可上一世不管是耽搁,还是抄家,她就是没有赶到,到了也没能进去。也许正是因为笃信,所以才会有那样深切的失望。而且,她不仅没赶到,还带给了这个少年更深的绝望。上一世,她可真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啊。*宫中众多伴读基本是一道来的,只是其他人毕竟不同于乐阳长公主,也不同于姜雪宁,沈芷衣能拉着人直接问了方向便往里面跑,她们却不敢。在门口递了帖子,众人才进去。姚惜垂着头跟在萧姝与陈淑仪后面,只用一种格外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座底蕴深厚的勇毅侯府,正要一同入厅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是有人将帖子递到了管家的手里,轻轻道了一声:“张遮。”尽管只在慈宁宫中听过那么一回,可那清冷浅淡近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却跟刻进了姚惜的耳朵里一样,让她立刻就辨认了出来。这是在递帖时自报家门。姚惜的脚步顿时一停,霍然回首望去——张遮刚上了台阶,立在门厅外,递过了帖。眼帘搭着,眉目寡淡。今日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素净简单的藏青细布圆领袍,既无华服,也无赘饰,与周遭同来之宾客站在一起,似乎并不很显然,有一种很难为旁人注意到的淡泊。可姚惜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张遮却没注意到旁人,更未往姚惜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便同他身边少数几个同来的刑部官员一道向另一侧厅堂走去。姚惜忽然觉得恨极了。她站在那里,久久地不挪动一步,直到看着张遮的身影消失在菱花窗扇的格挡之后,才紧握了手指,强将胸中那一股涛涛奔涌的情绪压下,往前走去。只是她心不在焉,虽往前走,却没往前看。萧姝她们早走到前面去了,迎面却有一名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姚惜这一转身,竟险些与这人撞上!“啊!”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立时退了一步,低低惊呼出声。待得看见眼前竟是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便下意识皱了眉,道:“走路都不看一下的吗?”周寅之可以说是锦衣卫里少数几个敢来参加冠礼的人之一,且千户之位在朝中也算不得低了。却没想走着路,差点被这姑娘撞上。这倒也罢了,小事一桩,却没想走路不看路的那个反而说他不看路。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当下脸色也没变,情知这时候还敢来勇毅侯府的,非富即贵,且背后都有一定的依仗,所以只向姚惜一躬身,道:“无心之失,冲撞姑娘了。”姚惜也看出他是锦衣卫来。可她父亲乃是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太子太傅,岂会将这小小的千户看在眼中?见对方道歉,也没什么表示。她一姑娘家,在这种场合撞着男子,心思难免细敏一些,也不说话,一甩袖子,径直往前面萧姝她们去的方向去了。周寅之却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问身旁同僚:“那是谁家小姐?”那同僚道:“姚太傅家的。”说完又忽然“咦”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千户大人也感兴趣?”周寅之随意地扯了扯唇角,只道:“随口问问。”不过是对这姑娘刚才转过身那一瞬间眼底所深藏着的仇恨与怨毒,有一点好奇罢了。情绪太强烈的人,都容易被利用。何况是这样真切又明显的仇恨?周寅之不再多问,转身也向先前张遮去的那个方向去。*谢危来得却不算早。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马车来,也不用人抬轿子,只带了剑书,款步出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勇毅侯府门口。管家远远见着他便立刻躬身来迎。早在勇毅侯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侯爷在朝野之中多番寻觅,思考着要请谁为燕临取字,没想到偶然一日下朝与谢危同行,略聊了几句还算投契,一问,谢危竟然愿意,自然大喜。于是就定下了请谢危取字。可以说今日来的众多宾客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位,管家几乎是亲自引了他入内,笑着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侯爷专门交代过,您今日若来了便先请到他堂内坐上一坐。”谢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云纹作底,渺然出尘。步上台阶时,俨然九天上谪仙人。他望了管家一眼,随同他走入府中,望两旁亭台楼阁,却有一种如置梦境般的恍惚,只问:“听闻侯爷这些日来病了,可好些了吗?”管家便叹了口气,苦笑:“这光景哪儿能好得起来呢?前不久还同世子爷喝酒,劝不听。不过禁府这些日来啊,脱去俗务,倒难得有空常与世子爷在一块儿,病虽没好全,心情却舒畅不少。”“是么……”谢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勇毅侯燕牧住在承庆堂,正好在庆余堂后面。去承庆堂便会路过庆余堂。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缦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经上了年头的府邸,不过雕梁画栋许多都有了新的修饰,府中草木跟与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谢危走在这里,竟觉很是陌生。庆余堂临水,水里还有锦鲤游动,靠近走廊这头,则栽着一棵高高的樱桃树。大冬天树叶早已掉完了。不过它生得极高,几乎越过了房顶去,有些枝条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顶上,站在下方看时,高而萧疏的树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仿佛能使人想见它在炎夏时的青绿。谢危望着,有些收不回目光。管家见了只当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个勇毅侯府怎能容忍这一棵树长成这样,只笑起来道:“您别见怪,这樱桃树是侯爷当年为表少爷亲手栽下的,长了二十多年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不大自然起来。大约是猜谢危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补了半句道:“就是当年萧燕联姻,定非小世子……”谢危搁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压紧了,仿佛这样能将内里忽然汹涌的一些东西也压下去一般,慢慢道:“原来如此。”说话间已到了庆余堂前。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处,刚看完燕临同青锋试剑,都齐声道好鼓起掌来,乍一回头看见谢危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来转身行礼:“见过谢先生!”燕临望着谢危,目光深深,没有说话;姜雪宁虽知道谢危算燕临的先生,要为他取字,也没想到会在这府邸深处遇到他,怔忡了片刻,才与旁人一道行礼。这便慢了半拍。谢危注意到了,但并未说什么,只道:“不必多礼。”他眸光一转,便看见了燕临手中提着的长剑,开口要说些什么。可没想到,前方那樱桃树背后竟传来“喵”地一声叫唤。一只雪白皮毛上缀着黄色斑点的花猫追着什么飞虫,异常敏捷地从树后窜了出,竟往谢危所立之处奔来。他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姜雪宁却是心头猛地一跳,眼看这小花猫从她脚边经过就要窜到谢危近前,都未来得及深想,下意识便一弯身,连忙伸出手去,将这只猫截住,抱了起来!小花猫落进她怀里,便再没法往前了。它有些惊慌地挥动爪子,喵呜叫唤。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转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的举动。姜雪宁却是一口气在喉咙口差点没提上来,悄悄看了站在原处僵硬着身子偏没挪动半步的谢危一眼,只似无意一般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那小花猫,宽大的袖袍便顺势将那猫儿遮了大半。她心跳还很快。谢危无声地望了她一眼。她却只紧紧地抱着那小猫,怕它再窜出去,面上则若无其事地向众人一笑,道:“没想到侯府也养小猫,真是讨人喜欢。”坤宁 第117节第90章 二十年劫波尽小姑娘爱猫,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燕临瞧见,不由看着她笑。众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宁吸引,倒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谢危那一瞬间的僵硬, 待重新转过目光时, 谢危整个人已经毫无破绽。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谢危:“谢先生是要去承庆堂吗?”谢危没说话。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礼,笑起来解释:“正是呢,难得谢少师这样的贵客到访,侯爷特请少师大人过去说话。”这倒难怪。朝野上去都知道谢危这人好相处, 但甚少听闻他同谁过从甚密,关系很好。从来都是旁人想要巴结他,登门拜访, 还没有听说他主动造访谁的。因知一会儿便要行加冠礼, 众人都不敢多言耽搁他的时间。当然,谢危原是他们先生, 本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是以寒暄过几句后,管家便引着谢危,从回廊上走过, 绕治后方的垂花门, 往承庆堂方向去了。眼见他身影远去,姜雪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松下来,手上的力道便也松了。那不安的小花猫得着机会, 立时便两腿一蹬, 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喵”地叫唤一声,一溜烟地跳上栏杆, 消失在水边堆叠的假山之中。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细细的刺痛之感, 从手腕上传来。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时竟划下了一道血痕。一看就知道该是抱猫时候被它扑腾的爪子抓伤的。只是刚才她心神太过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觉,直到这时候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出痛。沈芷衣还看着谢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临,调侃起来:“满京城勋贵子弟,往后就属你燕临面子最大了,竟能请得谢先生来为你取字,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燕临也这时才收回目光。他微微垂了垂眼帘,道:“多半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延平王却不管这么多,径在一旁起哄,道:“不管不管,总归是好事一件。眼看着还要个把时辰才举行冠礼,今日大家来都是客,燕临你是主,主随客便。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们吧?”燕临笑看他:“你想干什么?”延平王年岁还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么?”众人听见便一齐笑起来。虽然是延平王提议,不过众人还真少有这样能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沈芷衣都跟着赞同。燕临便也无法,只好叫青锋与下人们取了些酒来摆在那樱桃树下,同众人坐下来玩闹饮酒。*管家在承庆堂前停下脚步,只往前轻轻叩门:“侯爷,谢少师到了。”里头传来咳嗽声,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更暗藏着些旁人无法揣度的情绪:“快快请进。”于是管家这才推了门。谢危在这门前伫立片刻,才走了进去。冬日的天光本来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内的窗户掩了大半,也未点灯,是以显得有些昏暗。空气里浮着隐约苦涩的药味儿。那金钩挂着帘帐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这段时间已添上许多老态,两鬓染上少许霜白,一双目光却已经锋锐如电,一下便落到了那从外间走入的人身上。一身的克制,满是渊渟岳峙之气,沉稳之余又带有几分厚重。高山沧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隐士。长眉淡漠,两目深静。燕牧仔细地盯着他的五官,似乎想要从这并不熟悉的轮廓中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来,可无论他怎么搜寻自己的记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年再清晰的脸庞,都被岁月侵蚀。何况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从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脸上找见昔年的轮廓,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并非人人长大,都还是幼时的模样。只不过是,人心里觉得像时,怎么看怎么像罢了。燕牧又咳嗽了两声,轻轻一摆手:“谢少师请坐,燕某有病在身,这些日也不得出门,慢待了先生,还请见谅。先生肯来,真令敝府蓬荜生辉。”谢危默然坐在了旁边的锦凳上。燕牧道:“犬子顽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选召入宫进学文渊阁,听说多得先生照拂。他没给先生添麻烦吧?”谢危道:“世子并不顽劣,甚是懂事,于文渊阁中进学时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时候。侯爷家学渊源深厚,管教也甚为严厉,晚辈……才疏学浅,不过略加约束一二罢了。”晚辈。按年纪算,谢危确是算是晚辈。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萧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也从未听闻他在定国公萧远面前自称过“晚辈”。燕牧的心紧了几分。可过后却涌出几分苍凉来,叹道:“谢先生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恐无饱学之士了。您看着燕临这打闹翻玩的顽劣模样都觉得好,那该是没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临是有位表兄的,读书学文,皆是过目成诵,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只除了弹琴差些,可却肯苦练。那样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难得。我妹妹那时常带着他从萧氏那边回府来玩,我见着他呀,便想将来我那孩儿出生若也能像这样便好。只可惜,平南王与天教逆党叛乱,一朝重兵围成,还没等到燕临出生,那孩子便没了……”“……”谢危垂下眸光,轻轻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颤了一颤,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才坐稳了。燕牧眼眶便红了起来,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沧桑的声音里却藏着对着艰险世道的责难与苦痛:“那样小的孩子,六岁多还不到七岁呢。大冷的天,雪盖下来冻到一起。他母亲跌跌撞撞疯了似的从宫里出来,扯开那些拦着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宫门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动便去夺旁边兵士的刀剑,抢他们手里的铁钎,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雪实在是太硬,太厚了,连着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铁钎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来。挖出个孩子来,五六岁年纪,冰雪却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还是家里人哭着,才把她拉了回来……”谢危坐着一动未动,若一座雕像。燕牧却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泪,声音里倾泻出那压不住的悲怆:“他才那么大点年纪啊,连京城都没出过。那个冬天,又是那样地冷,也不知宫里面点没点灯,生没生火,夜里会不会有人为他盖上被子。多狠心肠的人,才舍得将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发了慈悲,还叫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该长成什么模样?”谢危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喉结一阵涌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眼。他想朝着燕牧笑上一笑。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弯不起来,只能木然着一张脸,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苍垂怜,便该叫他劫波历尽,琢磨成器。”“好,好……”燕牧竟是笑了起来,尽管笑出了泪,却是觉着这二十年来积郁之气,尽从胸臆中喷涌而出,化作满腔豪情升起万丈!“该是历尽劫波,该是琢磨成器!”他妹妹当年一怒之下和离回了家,却始终不愿相信那孩子葬身于三百义童冢内,含痛忍辱,多方找寻。只可惜天下之大,杳无音信,不过也是个小小的孩童罢了,便是再聪慧,又怎能逃过那围城的劫数?终究是找不到。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罢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余党在被他们的人抓住时声称,当年他们与天教屠戮京城时,定非世子并不在那三百义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带走了。燕牧不敢去想,若这些人说的是真,那出身两大高门、身具贵胄血脉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残狠毒的乱党手中,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又经历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只要一想,便觉五内如焚,不得安定!此刻他只向着眼前这名青年颤颤地伸出手去。谢危起身来,走到他塌边,伸出手时,便被燕牧紧紧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再抬眸,对上的却是燕牧一双睁大的满布着血丝的眼!那里面充斥着的是滔天的仇、泼天的恨!末了又化作深浓的悲哀。他沙哑着嗓音,望着他:“您来时,那庆余堂前,该有一棵樱桃树,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当年刚栽上还结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书,也看看树,一日日盼着那樱桃熟透。如今长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绿叶底下,都挂着红果。来年夏至,谢先生不妨来摘了尝尝,比许多年前,甜上许多……”谢危喉间已然哽住,许久后,才低得要听不见了似的,道一声:“好。”燕牧说完了话,便有些累了。他不曾问,假若那孩子还活着,还在这世间,为何不早早来与亲人相认。谢危从屋内退了出去。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扎进他心底,胸膛里一片火灼似的痛,让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将心口压住,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进柱面留下痕迹,才撑着没有倒下。眉头紧蹙,一张脸发白。门旁不远处的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要扶他。谢危却自己站稳了。管家骇住,担忧得很:“您没事吧?”谢危慢慢地松了手,眸底分明戾气冲涌,可却在这一刻深深地压进了那重叠的面具里,再抬眸时又平静如许,只是静到极处,便如死水无澜:“不打紧,只是有些体寒心悸的毛病罢了。”第91章 试剑庆余堂前, 众人已经摆上了酒,一面行酒令一面喝。姜雪宁酒量着实一般,也被沈芷衣扭着喝了一点。她一沾酒, 面颊上便染了薄红, 煞是好看。沈芷衣便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指着她问众人:“看,宁宁好看不好看?”在场有许多都是燕临的朋友,俱是少年心性。方才是碍着男女有别不好朝姑娘们那边看, 可这时沈芷衣一问,包括延平王在内的许多少年人都悄悄抬起眼来朝她看,一时有那情窦未开面皮也薄的便看红了脸。唯有燕临看得坦然而认真, 弯着唇笑:“好看。”姜雪宁无言。她原本是沾了酒才脸红, 眼下薄红的面颊却是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又红了几分,变作绯红, 越发有几分惹人注目的明媚娇艳。众人又是笑,又是闹,酒一喝起来, 话一说起来, 仿佛什么都忘了,连烦恼都抛却于脑后。萧姝等人耽搁片刻到来时,所见便是这般场面。坤宁 第118节人在廊下, 她的脚步停下了, 走在她身后的其他伴读与另一名华服少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沈芷衣刚举起酒杯要叫延平王喝,一抬头看见廊下来了人,先是一怔, 接着便笑起来:“阿姝你们也来了。诶,这不是萧烨吗?竟然也来了。”站在萧姝身后的那名少年, 下颌抬得有些高。听见沈芷衣直呼他名姓,嘴唇便抿了几分,可碍于对方身份颇高乃是公主,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强笑了笑,道:“萧烨见过长公主殿下。”萧烨。姜雪宁听见这名字便转头去看。那少年十八九岁年纪,眉眼与萧姝像极了,穿在身上的是昂贵的天水蓝锦云缎,腰间更是挂了许多香囊玉佩,还佩了柄剑鞘上镶满宝石的长剑。虽然在同人打招呼,却并未看旁人一眼,神情间颇有几分倨傲。这便是萧氏一族现在的嫡子了。定国公的续弦所出,萧姝一母同胞的弟弟,据传当年乃是龙凤胎,很惹得京中赞叹,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很快便能被封为定国公世子,承继偌大的萧氏一族。身份如此贵重,也难怪倨傲一些。只不过……等过两年萧定非出现,他还要能倨傲得起来、笑得出来,那才算是真本事呢。姜雪宁收回了目光。沈芷衣招了招手道:“我们正在行酒令喝酒呢,你们也一起来。”萧姝敛身一礼:“恭敬不如从命。”燕临静静地看着,不出声也不反对。萧烨走过来时,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然后扫了桌上一眼,轻轻撇了撇嘴,道:“喝的是什么酒呀?”延平王傻乎乎地回:“陈年的杏花酿。”萧烨摇头:“这有什么好喝的。”众人都看向他。他今日来还带了一把描金的折扇,抬起来便敲了敲桌,道:“早知你们都来得这样早,要在这里喝酒,我便把我们家的紫金坛带来给你们,是江南一干人送来的,酒中第一。”燕临笑笑没有说话。萧姝眉头一皱,看了萧烨一眼。萧烨便一摸鼻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了,但眼神中依旧透着些不以为然,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盏酒来,便道:“当然了,杏花酿也不错,老酒,好酒,将就也能喝喝。”众人原本都喝得很高兴,听了他这话却是觉得大倒胃口。在座的哪个不是勋贵子弟?便是萧氏一族显赫,高出旁人,可谁家能没几坛子好酒?若非碍着今日乃是燕临冠礼,只怕立时便拂袖走了,都懒得搭理他。到底还是延平王老好人,看气氛忽然不大对,连忙出来打圆场,端了一杯酒便站起来,向燕临高举,道:“今日是燕临生辰,大家可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不如大家便一起敬他一杯,为他贺生辰,怎么样?”沈芷衣当即道一声:“好!”众人当然也无异议,齐齐站起来端酒,向燕临高举。一个道:“我祝燕世子福如东海……”燕临笑:“去你的。”一个忙把前一个推开,道:“我来我来,当然是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燕临叹气:“俗。”轮到萧姝,她略一沉吟,举杯注视着燕临道:“我也俗,便祝愿燕世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落在旁人耳中,这是祝愿燕临长命百岁。然而落在姜雪宁耳中却变得格外刺耳,听见萧姝说出这几个字的瞬间,她面色便陡地一变,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向萧姝望去。萧姝嘴角噙着淡笑,仿佛的确是出于真诚说出的这番话。她竟无法判断,她是无心,还是有意。燕临便坐在姜雪宁的对面,闻言也抬起头来看了萧姝一眼,倒是面不改色,显出了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沉稳,甚至还道了声谢:“能得萧大姑娘一句祝贺,燕临该记上很久的。”萧姝道:“客气了。”燕临转头看向姜雪宁,方才那平淡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道:“你呢,祝我什么呢?”姜雪宁没想到燕临会主动叫她,心里还想着在场的人这么多,也不至于每个人都说上一句,自己同众人一道,混过去也就是了。这一下被燕临一点,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张了张嘴,脑袋里竟是一片空白。燕临看她纤细的手指端着酒杯愣在当场,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模样,不由莞尔,便伸出手去主动用自己的酒杯与她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道:“你想不出话来,那便换我来祝你吧。”姜雪宁怔怔望着他。那少年注视着她,十分认真地道:“愿尔明月长随,清风常伴,百忧到心尽开解,万难加身皆辟易。”言罢径直仰首饮尽盏中之酒。众人便齐声喝起彩,一道都将杯中酒喝了。姜雪宁慢了片刻。等到燕临放下酒盏来看着她,她才觉着一颗心都被今日醇烈的酒液浸着酸胀极了,也仰首把盏中酒干了,一双眼眸都被染得水光潋滟,明亮动人。今日燕临是主,众人话都围着燕临说,酒都陪着燕临喝。出身定国公府的萧烨自问身份地位都不比燕临低,可自坐下来之后却没谁搭理,于是越坐越觉得气闷,索性把酒盏一放,站起来在这庆余堂的院子里四处打量。先前姜雪宁送给燕临的那藏着剑的剑匣搁在旁边。他走过去便看见了,好奇之下拿起剑来,举在天光下看了看,不由摇头:“这剑看上去也太简单,太沉手了吧?人都言剑走轻灵,怎么这样的剑也出现在侯府?”正在同人说话的燕临一回头,眸光便冷了冷。连沈芷衣都紧皱了眉头。燕临走过去,只道:“有的剑走轻灵,有的剑走厚重,剑不同,道不同,还请萧公子将此剑还给我吧。”然后便从萧烨手中把剑拿了过来。萧烨听着他言语平静,却完全没感觉出这人把自己放在眼底,且他从来是锦衣玉食,被人捧着长大的,自来不知什么是收敛,陡地冷笑了一声:“本公子的剑乃是京中著名的剑士柳燮先生所传授,燕世子这话的意思,是他说得不对?”游侠的剑与将军的剑,不是一种剑。但燕临也不想同他解释,只道:“你说对便对吧。”他不这般还好,越这般,萧烨越发觉得他轻慢,原本就压着的傲慢和不满顿时发作出来,眼看着燕临持着剑弯身便要将剑重新放回匣中,竟直接手往自己腰间一按,立拔了自己身上所佩的宝剑!轻灵的剑身一晃,便压在燕临剑上!他笑:“何必这么着急藏剑于匣?听说燕世子的剑术乃是燕侯爷手把手教的,柳燮先生也对侯爷的剑多有赞誉,今日适逢其会,燕世子新得一剑,不知可否讨教讨教?”萧烨这柄剑是雪似的剑,长,窄,甚至有些软。燕临这柄剑却是三指宽,陨铁铸成剑刃,有三分乌青的光华。他还保持着先前要将剑放回剑匣的姿态,低垂着头,目光也下落,轻而易举便看见了自己那映照在萧烨雪亮剑身上的眼眸。愠怒,肃杀,冷寒。于是眉头轻轻一动,手腕一抖,燕临连脸上神情都没变,便抬了剑一震,竟直接将萧烨所持之剑震得倒转而回,险些从他手中飞出!萧烨猝不及防,大吃了一惊。燕临却倒持着长剑,剑尖斜斜指地,方才姜雪宁双手托着都觉得吃力的长剑,被他提着竟不觉有什么重量,意态自然,笑道:“‘讨教’不敢当,萧公子既有心试剑,比一比亦是无伤大雅的。”萧烨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自负从名师习剑,实在不将燕临这种跟着大老粗学剑的人看在眼底,又眼见乐阳长公主并京中勋贵子弟都在,有心要一逞本事,让众人都刮目相看,是以想也不想便大叫了一声:“好!看剑!”话音落时人已随剑而上。众人都没想到他们说比就比,吓了一跳。姜雪宁也一下从座中起身。反倒是沈芷衣兴奋起来:“呀,这下好玩了!”燕临脚下没动,只一垂眸,侧身一避,便让开了这一剑。长剑贴着他肩膀擦过去。萧烨眉头一皱便想回剑再打,可燕临重剑在手倏尔倒转,那沉重的剑身便划过个弧线打在萧烨剑身之上。一时竟有火花四溅之感,剑身巨震之下,萧烨险些便没握住剑,忙回身抽剑才得以稳住。甫一交手便吃一亏,他面子上更挂不住。牙关一咬,提起长剑来便按着师父所教,使出种种眼花缭乱的剑招来,然而燕临不出剑则已,一出剑便往往击中要害。“当!”“当!”“当!”……燕临一身深蓝锦袍,衣袂都似带着劲风,初时还给萧烨几分面子,也是想看看他深浅。可过了没几招之后便发现此人不过是花拳绣腿,学了点皮毛便自以为是,手底下遂重了起来。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萧烨但觉虎口发麻,脚底下都站不住,燕临却背着一只手,闲庭信步般一剑一剑劈来。每劈来一剑,萧烨便往后退一步,最终竟退到了那樱桃树下!“铮!”一声尖锐的鸣响。燕临面无表情,手中冷硬厚重的长剑剑身直接敲在萧烨手腕上,再一挑,那轻灵雪剑便如一道素练划过道亮光,径直从萧烨手中飞出!落下时掉在那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当啷”一声响。廊上观看之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萧烨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青。完全没有给他留半点面子!坤宁 第119节燕临自小便跟随着父亲勤学苦练,虽也是京中勋贵子弟,可放到通州、丰台两处大营里,也能与兵士中顶尖的好手打平,不管习武还是学剑,都倾向于实用、直接!战场上无法胜过敌人,死的便会是自己。这也就导致他的剑势看上去格外凛冽冷酷,甚至带了几分令人胆寒的威重!击落萧烨之剑后,他手腕一转,双手握着剑柄,倒持长剑连神情都与最初时没有两样,不带半分变幻,只长身而立,向对方抱拳道礼:“承让了。”萧烨虎口尚在发麻,咬牙道:“你!”燕临眉目间染上些许霜色,先前压着的那几分冰冷终于完全透了出来,甚至有一种京中勋贵子弟绝无的锋利:“怎样?”萧烨看他半晌,竟退了一步,冷笑一声道:“罢了,武夫粗人,也就会这么一点东西。”沈芷衣当即走了下来,盯着他道:“你说什么?”燕临却没有动怒,只是上下打量着萧烨,竟是平淡地一笑,道:“若当年的定非世子在,恐怕不至如此废物。”定非世子……京中已经少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了。可到底事关萧燕两大氏族的秘辛,暗地里终究还是有人传的:萧姝与萧烨都是续弦所生,定国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临的姑母,原本要承继萧氏一族的则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难夭折,燕夫人和离回了勇毅侯府,哪里轮得到续弦进门、萧烨成长嫡?只怕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燕临这话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萧氏姐弟身上。萧烨哪里想到燕临毫无预兆竟然提起这话题?他脸色一变,盛怒上来便要发作。关键时刻萧姝冷喝了一声:“你闭嘴!”萧烨一窒,目中恨恨,可终究没敢说话了。萧姝却走出来,倒还能保持些许镇定,只是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向燕临行了一礼,道:“舍弟莽撞,言语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萧姝在这里为他赔礼道歉了。听闻定非兄长天资聪颖,慧敏过人,然而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尝不嗟叹伤怀。斯人已去,旧事难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逼人呢?”燕临看向了萧姝,只走到那栏杆前,将方才那凌厉冰冷的长剑稳稳地放入剑匣之中,淡淡道:“是啊,到底斯人已去,旧事难追。这样一个人若侥幸还活着,该是多可怕一件事,又该有多少人为之提心吊胆、夜中难眠啊。”第92章 冠礼有雨这话里藏着一点凶险的感觉。萧姝与燕临对视。众人莫名听得心惊肉跳, 但又很难参透这当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因由,因而只看着他们。还好这时后面传来了管家的声音,是在对着另一人说话:“冠礼定在午时初, 在前厅宴客, 现在许多宾客都到了,少师大人这时去刚好。”谢危从承庆堂回来了。他的身影从门后转上来,脸色比起去时似乎苍白了些许,回到走廊上时抬头便看见众人, 只问了一句:“还不去前厅?”燕临便合上剑匣,向谢危拱手的,道:“这便去。”谢危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在看见萧姝时未见如何, 瞧见萧烨时却是停了一停,这才随着管家径直从廊上先往前厅去。先前弥漫在庆余堂外面那剑拔弩张的氛围, 消弭了不少。延平王立刻趁机笑起来,道:“这大好的日子,大家火气何必这么重呢?都是小事, 小事, 走走走,到前厅去了,可不敢让谢先生和那么多宾客等久了。”萧烨便重重哼了一声, 冷笑转身。萧姝虽然面有不虞之色, 但似乎也没深究的意思,只向着燕临看似礼貌的敛身一礼,也与萧烨一道去了。有延平王嬉笑着缓和气氛, 加上萧氏姐弟走了,众人也终于放松下来, 纷纷往前厅去。燕临落在最后,姜雪宁走在前面。只不过眼见着要离开庆余堂的时候,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宁宁。”姜雪宁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少年看了前方走远的众人一眼,才来到她面前,冲她笑了一笑,背在身后的手掌拿出来,竟是伸手一抛,将一只装着什么东西的沉甸甸的锦囊抛向了她:“给你的。”姜雪宁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前面走着的延平王忽然发现少了人,便不由回头看,远远喊他:“燕临,干什么呢?”燕临抬头道一声:“来了。”低头来重新看着姜雪宁,他嘴角弯弯,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如雾缥缈的惆怅,转瞬即逝,轻轻道:“可惜这时节没有鸡头米了。”说完便先往前面走去,跟上了前方的延平王等人。姜雪宁站在原地,轻轻打开了锦囊。里头是一小袋已经剥好的炒松子。一如往昔。她仿佛又能看见当初那少年从姜府高高的院墙下面跳下来,长腿一伸随意地坐在她的窗前,把一小袋剥好的松子放到她面前时那眉目舒展、意气风发的模样。抬头往前看,少年的背影依旧挺拔,可比如那些日子,已经多了几分沉重的沉稳。姜雪宁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末了又不知为什么会心地笑起来。天际云气涌动,风乍起吹皱平湖,涟漪泛起时,水底的锦鲤吻向水面。似乎是要下雨了。她认真地重新将那一小袋松子系好,然后才朝着前面走去。*水榭里,大多数人已经走了。外头的天阴沉下来时,张遮的脚步却停了一停,驻足在栏杆前,朝着的外面望去。陈瀛见着,也不由停下了脚步。这位由刑科给事中调任到刑部来的清吏司主事,在陈瀛的印象中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既不热衷于官场上那些交际往来,便是仅有的几次同僚相聚,他也不过是来露个面便走了。兢兢业业,却不汲汲营营。大多时候不说话,唯有在查案或是审讯犯人时才会语吐珠玑,可即便是说话时也显得沉默。这样一个人就像是平静的海,寡淡的面容下总给人一种覆盖着许多东西的感觉,倒不是刻意隐藏,只不过是可能并不习惯表达,也不愿意吐露。原本的刑部郑尚书因为为勇毅侯府说话触怒了圣上,被圣山一道圣旨勒令提前离任回老家,新的刑部尚书顾春芳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京城,成为众人新的顶头上司。而张遮的伯乐,正是顾春芳。陈瀛目光微微一闪,心下一琢磨,倒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笑一声走到张遮的身边来,道:“张主事还不走,是在看什么?”张遮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间既无畏惧,也无热络,仍旧是清淡淡的,只是道:“要下雨了。”陈瀛觉得莫名。他有心想说下个雨有什么大不了,江南梅雨时节天天下雨呢,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平日里看着张主事寡言少语,好像挺沉闷的,倒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的雅兴,想来是真正的内秀于心了,无怪乎当年顾大人能慧眼识才相中你,真是令人钦羡啊。”张遮道:“下官本鲁钝之人,得蒙顾老大人不弃,当年苦心栽培才有今日,然而也不过是碌碌小官罢了,陈大人言重。”陈瀛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这水榭中只剩下他二人,连声音都显得空旷。陈瀛也站在他旁边向着天外涌动的云气看去,只道:“郑大人直言丢官,被圣上遣回养老,顾春芳大人不日便将到任,陈某也是久闻顾大人英名,却因顾大人一直在外任职而无缘一见。张主事旧日供职在顾大人手下,好颇为他器重,算来算去,等顾大人回京时,可要托赖张主事为陈某引荐一二了。”说实话,如今的刑部,人人都想跟张遮说上话。奈何张遮是个闷葫芦,一看就不好搭讪。众人有心要巴结他,或通过他知道点顾春芳的习惯,可对上张遮时总觉得头疼万分,暗地里早不知把这油盐不进、半天不说一句话的人骂过多少回了。陈瀛这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想提前见见顾春芳,希望能有张遮这个旧日的熟人引荐,如此顾春芳即便是在清正不阿,也不至于拒绝。怎么说他也是张遮的上峰,与其他人不同。他觉得张遮便是不愿应允,也不好拒绝。可没料到,张遮竟然平平道:“顾大人到任后我等自会见到,又何须张某引荐?陈大人抬举,张某不敢当。”陈瀛差点没被噎死。他一向挂在脸上的假笑都有点维持不住,眼皮跳了跳才勉强想出一句能把这尴尬圆过去的话来,不过抬头正要说时,却见前方的廊上走过来一道俏丽的身影,于是眉梢忽地一挑,倒忘了要说什么了。那姑娘陈瀛是见过的。就在不久前,慈宁宫里。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伴读之一,查抄仰止斋那一回的主角儿,也是……太子太师谢危打过招呼要他保的那位!因为那一小袋松子的耽搁,姜雪宁落在众人后面,可又不想迟到太多,便干脆穿了旁边一条近道。可没想到,水榭这边竟然有人。隔得远远地她便看见了那道身影,心头已是一跳,待得走近看清果然是他时,那种隐隐然的雀跃与欢喜会悄然在她心底荡开。这时张遮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张遮轻轻搭了一下眼帘,姜雪宁却是望着他,过会儿才转眸看了陈瀛一眼,躬身向他二人道礼:“见过陈大人,张大人。”她裣衽一礼时,一手轻轻搁在腰间。雪白纤细的手腕便露出来些许。张遮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便看见了那一道算不上很明显的抓痕,带着淡淡的血色,那交叠了被宽大袖袍盖着的手,于是轻轻握得紧了些。心绪有些起伏,他没有说话。陈瀛却是向姜雪宁笑起来:“姜二姑娘也来了啊,可曾看到谢少师?”张遮没出声,姜雪宁有些小小的失落。可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本也不熟,张遮人前人后也的确不多话,所以很快便重新挂起了笑容,回了陈瀛道:“谢先生去看了侯爷,刚才已经往前厅去了。”陈瀛便“哦”了一声,堂堂一个朝廷三品命官,同姜雪宁父亲一样的官位,对着姜雪宁却是和颜悦色,随和得不得了,道:“多谢姜二姑娘相告了,我正琢磨着找不到谢先生呢,一会儿便与张大人同去。”坤宁 第120节陈瀛同谢危关系很好吗?姜雪宁心底存了个疑影儿,又看了张遮一眼,然而这死人脸竟转头看着水里的鱼和风吹的波纹,她莫名觉得气闷,便道:“那我先去了,二位大人,告辞。”直到她走远,张遮都忍住了没有回头看。陈瀛却是注视着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眸底透出几分兴味之感,只转头来对张遮打趣道:“我怎么瞧着这位娇小姐看了你不止有一眼,到底当日慈宁宫中是你解了她的危难,也算得上是‘救美’了,像是对你有点意思呢?”张遮垂下眸光:“陈大人说笑了。”陈瀛一耸肩,却是想到了点别的,自语道:“也是,毕竟是谢先生张口要保的人,哪儿轮得到旁人。”“……”张遮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骤然紧了,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陈瀛。陈瀛只道:“怎么?”张遮微微闭了闭眼,道:“没什么。”陈瀛的心思已经转到了一会儿见着谢危说什么话上了,倒没留意到他此刻有些明显的异样,只是琢磨:“谢少师可真是个叫人看不懂的人,虽则也算同他有了些交集,可总觉着也不交不深。不过说来也很奇怪,张主事虽不与谢先生一般,可也给了陈某一种不大看得透、不大看得懂的感觉。你说你既不爱美人,旁人秦楼楚馆里逛叫你你也不去;也不爱华服美食,成日里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实在是让人很迷惑,陈某倒不大明白,张主事这样的人,到底志在何处?”“沙沙”,雨落。水雾如一层轻纱,将湖面掩了,把楼阁遮了,顿时满世界都安静了,充满了一种朦胧的美感。张遮抬首望着。过了许久,连陈瀛都以为他是出神了也不会回答这问题了,他才破天荒似的开了口,慢慢道:“志不高,向不远。辨清白,奉至亲,得一隅,静观雨。如是而已。”第93章 大勇冬日下雨, 朔风吹拂。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这时更加冷清下来。京中各处坊市都少人问津,店铺的老板伙计们徒然望着那天空兴叹。只是没过多久, 那静寂的街道尽头竟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沉重地连成一片,更有呼喝之声夹杂其中,不片刻便有一名身披盔甲的、须发灰白的将军高高骑坐在马上,率着一干骑兵自街道上迅疾地奔过, 只往京城城门处禁军驻扎之地而去。人人看了个心惊胆寒。待这肃杀的一队人从这条街上离开之后,店铺中的老板伙计们才敢叹出头来,却个个害怕得紧:“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啊?”朔风越紧, 天际彤云密布。掉下来的雨很快便变成了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终是下下来了。*有时候姜雪宁想想, 上天终究还是留了几分垂怜给她的。至少又让她遇到张遮。她从水榭旁边绕过来,很快就到了前厅。不大的细雪自天际纷纷扬扬地洒落,她见着只觉有些叹惋:张遮最爱的是雨, 如今变作雪, 他该不很高兴吧?前厅里宾客已然满座。她本也想直接入席。不过走到前方游廊拐角下的时候竟看见了姜伯游,他似乎正在同朝中的同僚说话。今日燕临冠礼,朝中也有一些官员冒险来了。姜伯游自然是其中之一。他穿着一身石青百福纹圆领袍, 同另一人站在院中栽种着的那棵劲松下面, 眉头紧锁,听着那人说话,不由得直摇头:“得罪了别家还好说, 得罪了这位萧二公子却是有些难办,这郑家人也真是可怜。”那人叹息:“谁说不是呢, 西市口这边都知道郑家人,听说还有个儿子送去了宫里当差,虽不算什么豪门世家,可小老百姓日子过着也算不错。但遇到萧氏一族,霸人田产,逼人迁祖坟也就罢了,还想把人一家子送进牢里,未免有些惨了。”话刚说完他抬头就看见了姜雪宁。于是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向着姜伯游笑着道:“侍郎大人先前念叨许久,这不,令爱也到了。”姜伯游转头就看见了姜雪宁,原本紧锁的眉头便展开了些许,同那名同僚拱了拱手,微有歉意,那同僚也不介意,便也向姜雪宁拱了拱手,自入厅中去了。姜雪宁方才过来时有听见只言片语。她上前同姜伯游行礼,却没忍住问道:“父亲方才与人说话时提到的可是西市胡口同里头的郑家?”姜伯游道:“正是,怎么,你认识?”他想起那郑家确有一个人在宫里面当差,心念一动,便多问了一句。姜雪宁想起的却是郑保,因上一世郑保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他住在哪里自然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晓的。“西市口胡同”这几个字她还没有忘记。听得姜伯游肯定,她便留了个心眼。上一回仰止斋之围若无郑保,只怕还难度过,她便向姜伯游道:“这一家人多半是在坤宁宫里伺候的一名管事太监郑保的家人,父亲或许不知,女儿查抄仰止斋那一次得以虎口脱险多赖此人随机应变,是个仁善忠义心肠。且后来谢先生曾告诉女儿,司礼监的王新义公公有心要收他做徒弟,不日将提拔去圣上身边伺候……”话说到后半句时,尽管周遭没人,可她的声音也依旧压下来许多,仅姜伯游能听见。郑保会被王新义收为徒弟去司礼监伺候这件事,姜雪宁当然不是从谢危那边知道的,谢危当初也不是特意要告知她这件事,可这并不妨碍她把谢危拖出来暂用。果然,她把事情一说,姜伯游面色便微微一变。官场上混久的人,向来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需说深,便明白话后面藏着的意思。这郑家人开罪了萧氏那位板上钉钉要承继家业的萧烨公子,其实原不是郑家人的错,只因萧烨出游京外时看中了一片山头并着下面的地,要圈作自己的猎场,兴建避暑的别府,于是把周边的人家都赶了出去。郑家人祖坟与田产恰在那边。本以为能同萧氏讲讲道理,不想告到衙门去反而引得萧烨大怒,要反将这郑家人送进衙门。方才同姜伯游说话的正是顺天府尹。这么一件事落在手上,实在是烫手山芋,是以才向姜伯游倒苦水。眼下是多事之秋,对文武百官来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姜伯游来说也是如此。可若这郑保在宫中有恩于宁丫头,且有谢居安小友说此人大有前途,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拧眉深思。末了对姜雪宁道:“此事我知晓了,你放心。”冠礼在即,众人都进去了。姜伯游便道:“你是同长公主殿下一道来的吧?走吧,我们也快进去。”姜雪宁心知姜伯游该是有了主意,但也不多问,只道一声“是”,接着便跟着姜伯游入了厅中。即便勇毅侯府已经不是全盛之时,这厅堂中也坐满了盛服的宾客,往里面一眼便可看见坐在主宾位置上的谢危,他旁边做的便是今日会为燕临加冠的赞者。姜雪宁匆匆看了一眼,小半部分都是熟面孔。上一世许多原本与勇毅侯府关系还算亲厚的世家,收到侯府请帖后未至,后来燕临还朝,谢危谋反,这些家族要么被一并清算铲灭,要么退出纷争散到权力边缘;而不顾这风雨飘摇情形依旧赶赴侯府来贺燕临冠礼的人,大多数人都成了新一届权力的核心,就算有少数一些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谴责起燕临协助谢危谋反来,也都没有引来什么报复,即便没捞着什么大官,好歹也算安然无恙。世间事有时候就是这般弄人:有时候想要避祸,却不知避祸才会引来真祸;有时候想要得到,却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沈芷衣等人到了之后左右看都没瞧见姜雪宁,还有些着急,一看见她进来便连忙招手:“宁宁,这边。”姜雪宁便走了过去。大乾朝男女大防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可一般男子冠礼除长辈外基本都是没有女宾来看的。但乐阳长公主沈芷衣毕竟身份尊贵,且与燕临算得上一同长大的好友,自然能够列席厅中,且位置还很靠前。宫中这些伴读都沾了她的光,位置在附近。姜雪宁更是被沈芷衣一拉,直接坐在了她的身边。有人轻轻敲了敲厅里面一座小小的铜钟,周遭便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到了堂上。穿上一身厚重华服的勇毅侯燕牧,在老管家的搀扶下,从后堂走了出来。众人一见连忙行礼,燕牧面上虽有病色,可今日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很有几分年轻时叱咤的气魄,还礼后甚至还笑了起来。“承蒙诸位来宾看得起,大驾光临,我侯府实在蓬荜生辉。”他的目光落在这堂中黑压压的一片人身上,锋锐的眼眸中却有几分老怀快慰的感动,“燕牧四十五载徒然奔忙,走沙场,赴轮台,不想年纪稍大些却是老病缠身,叫大家笑话了。今日风寒雪冷,诸位却能不弃,给足了我这半老头子的体面,也给足了犬子体面,我燕牧定永记于心,在此谢过!”说罢他竟长身一揖。说的是今日“风寒雪冷”,未提眼下朝局与侯府所面临的困苦半句,可众人偏都轻而易举地听出了那言下之意。想勇毅侯府一门忠烈,燕牧少壮之年亦曾领兵作战,驱逐鞑虏,如今却被圣上下令,重兵围府犹未去,刀剑悬颈命不知,实在令人唏嘘。如此大礼,众人如何当得起?一时都忙道“侯爷言重”“侯爷不可”,又以深揖之礼还之。冠礼这才正式开始。整座前厅被布置得与祠堂宗庙差不多。燕临身上穿的乃是簇新的素色交衽长袍,依着古礼自厅外走入,先叩天地,再祭宗庙,后拜父母,由赞者出席祷读祝辞,方行加冠之礼。士族三加。燕临张开了自己的双手,任由那显得厚重的玄色深衣披上了自己的肩膀,沉沉地将他笼罩,宽长的革带也经由赞者的手从他腰间穿过紧束,一块刻着如意纹的圆形玉佩系在革带之上,低垂下来压住衣摆。他躬身再拜。赞者便高呼一声:“三加加冠,请大宾!”行冠礼,最重要的便是加冠。冠礼中的主宾也称“大宾”,往往是德高望重之人,既要亲自为受冠者加冠,也要为受冠者取字。赞者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谢危身上。按礼,大宾当盛服。可今日的谢危非但没有盛服,甚至于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袍,外头罩着一件白鹤云纹的氅衣,宽袍大袖,卓有飘然逸世之态,与今日盛礼、与众人盛服,颇有一点格格不入之处。然而主人家竟不置一词。燕牧也向谢危看去。谢危就这般沉默地看了许久,此刻终于一低眸,轻轻起了身,走上前来。燕临抬眸望着他,侧转身向他而立。府中下人递过了端端放着头冠的漆盘,由赞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谢危身畔。那一只束发之冠,乃以白玉雕琢而成,长有三寸,高则寸半,冠顶向后卷起,六道梁压缝,静静置在漆盘中,天光一照,古朴剔透,有上古遗风。一对简单的木簪则置于冠旁。坤宁 第121节金冠多配玉簪,玉冠则多配木簪,前者富贵奢华,后者却显出几分清远。勇毅侯府家训如何,可见一斑。谢危道:“冠者,礼之始也。而成人者,为人子、为人弟、为人少者,先行孝、弟、顺之礼,后可为人,进而治人。今危受令尊之请,为你加冠,诚望世子牢记今日之训。”他从漆盘中捧过了那只玉冠。燕临则一掀衣袍,长身跪于他身前。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谢危的手上,倒极少注意他说了什么,毕竟冠礼上的祝辞说来说去都是那套。然而下方站着观礼的姜雪宁听着却是心头一跳——少了。谢危说的祝辞少了!《礼记》中说的是成人是要“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要行的乃是“孝、弟、忠、顺”,可谢危方才只说了为人子、为人弟、为人少,却独独没有说“为人臣”更没有提半个“忠”字!燕临也在这一刻抬起头来,那锋锐冷沉的目光直刺到谢危面上。谢危却低眸将玉冠放在了燕临头顶,平淡地对他道:“垂首。”燕临心里江河翻涌似的震荡,有惊讶,有骇然,可当此之时万不敢表露出半分,望了他有片刻后,终于还是依言垂首。赞者于是将木簪递上。谢危接过。可正当他要将那木簪穿过玉冠为燕临束发时,勇毅侯府外面忽然起了刀兵喧哗之声,门口似乎有侯府的护卫大喝了一声“你们干什么”,接下来便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是惊呼惨叫,并着一人冷厉的高声呼喝:“圣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结逆党,意图叛乱,挑唆军中哗变,今以乱臣贼子论处!凡侯府之人统统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什么!”厅中所有宾客全都悚然一惊,大多都慌乱起来,朝着外面看去。勇毅侯燕牧更是浑身一震,豁然起身!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大了起来,一队手持着刀剑的兵士盔甲上泛着冰冷的寒光,竟直接看杀了门口阻拦的护卫,踏着沉重肃杀的步伐进了府门,向前厅走来。率兵者一脸的森然,正是定国公萧远!姜雪宁紧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颤了起来,上一世在侯府门口所见过的一幕幕血腥都仿佛从视野的底部涌了上来,令她如置冰窟!所有人都知道勇毅侯府前途未卜,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可今日燕临冠礼宫里也没话说,该是圣上默许过的。谁也没有想到,圣上竟然偏偏选在今日动手,而率人前来者更是萧氏一族赫赫有名的定国公萧远!骤然之间逢此巨变,几乎所有人都乱了心神。燕牧一双老迈的眼眸紧紧盯着走近的萧远。燕临更是瞳孔一缩,骤然之间便要起身,然而一只手却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来,用力地压在他的肩膀。他抬首。是谢危的手掌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陡然冲涌上头的热血,然而从这仰首的角度却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对方的神情,只觉平静若深海,窥不见半分波澜,然而肩膀上却传来清晰的感知:那压着他的五指,力道紧绷,指尖几乎要深深陷进他肉里!谢危轻轻眨了眨眼,浑然似看不见那惊天之变,也听不见那可怖动静似的,目光仍旧落在冠上。压住燕临后,重抬手,扶住玉冠。木簪执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慢慢地转动着,穿入玉冠底部的孔中,他眉目间的从容如青山染雨般,隐逸里添上几分端肃的厚重,只静道:“豪杰之士,节必过人。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乃匹夫见辱;卒然临之不惊,无故加之不怒,方称天下大勇者。世子毋惊,毋怒。”第94章 圣旨不行二十年前, 萧燕两氏是亲家。然而随着那不足七岁的孩童于平南王围京一役中不幸夭亡,这由姻亲作为纽带连接起来的脆弱关系,轻而易举地破裂了。萧远在这定国公的位置上已坐了二十余年。当年老定国公膝下有三名嫡子, 定国公这位置本轮不到他来承继。不过满京城都知道他运气好, 原本该被立为世子的嫡长兄得了重病,烧成个傻子。国公府正在犹豫立谁的时候,他在校场与新继勇毅侯之位的燕牧“不打不相识”,接着娶了燕牧嫡亲的姐姐燕敏为妻, 由此轻而易举扭转了内宅中的劣势,既得到一名端庄干练的妻子,又得到了她母家的支持。很快, 老定国公为他请封, 立为了世子。待老定国公身故后,萧远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国公爷。萧定非是他同燕敏唯一的嫡子。这孩子聪明伶俐, 又同时具有萧燕两族的血脉,可以说一出生便受到整个京城的关注,在五岁时便被圣上钦点封为了世子。但萧远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尤其是在平南王一役之后, 但凡听到有谁再提起这个名字, 都会忍不住沉下面孔,甚至与人翻脸。因为燕敏竟在此事之后与他和离!勇毅侯府是最近几代,靠在战场上立功, 才慢慢积攒了足够的功勋, 有了如今的地位;可定国公府却是传了数百年香火未断、真正的世家大族。在萧远之前,不曾有任何一位国公爷竟与妻子和离!对男人而言,向来只该有休妻, 而和离则是奇耻大辱!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哪里知道朝局轻重?萧远有心不放妻,奈何燕敏背后有侯府撑腰,且皇族也对燕氏一族有愧,被萧太后一番劝诫后,他终于还是写下了放妻书,与燕敏和离。但从此以后,萧燕两家便断绝了往来。二十年过去,萧燕再未踏足勇毅侯府。今天,还是二十年后第一次!重甲在身、刀剑在手的兵士悉数跟在他身后,来自那九重宫阙、由圣上亲自写下的圣旨便持握在他手中,过往所受之气、所郁之怨全都在这一刻畅快地宣泄了出来!萧远上了台阶,头发已然花白的他穿深衣、着翘履,头顶上戴着高高的冠帽,走入厅堂后脚步便停了下来,带着几分危险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的面上扫过,看见依旧在为燕临加冠的谢危时眉头皱了一皱,最终看向了旁侧已经站了起来的燕牧。燕牧一张脸已然低沉封冻:“我勇毅侯府世代恪尽职守,忠君爱民,定国公方才所言是何意思?”萧远冷笑一声:“当然都是圣上的意思!一个时辰前,通州来讯,有人暗中挑唆,驻扎大营五万大军闹出哗变,声称要为你勇毅侯府讨个公道!燕牧啊燕牧,当年平南王一役你我两家也算是深受其害,却未料你竟敢暗中与乱党联系,圣上仁义有心饶你一家死罪,谁料尔等竟敢意图谋反!你们的死期可算是到了!”通州大营,军中哗变!在场之人哪个不是在朝中混?方才遥遥听见萧远说“哗变”二字时便有了猜测,如今听他一细说,只觉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一个个都不由转过头向燕牧看去。燕牧听闻通州大营哗变时也是一怔,可紧接着听到“你我两家也算是深受其害”这句时,满腔的凄怆忽然就化作了无边无垠的怒火!他猛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桌案!案上茶盏全都震倒摔到地上,砸个粉碎!燕牧瞪圆了眼睛看着萧远,眼底近乎充血,只一字一句恨声质问:“你萧氏一族也敢说深受平南王一役之害么?!”偌大的前厅之内,连喘气之声都听不见。一面是圣旨到来,勇毅侯府罹难在即;一面是京中昔日显赫的萧燕两氏之主当堂对峙,剑拔弩张!胆子稍小一些的如今日来的一些伴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便是姜雪宁都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谁的手掌死死地卡住了——知道是一回事,亲历又是另一回事。少年的冠礼终究还是没能避免染上血色,笼罩上一层家族覆灭的阴云。有那么一个刹那,燕临便要站起来了,站到父亲的身边去,同他一道面对今日倾覆而来的、残忍而未知的命运。然而他面前的谢危,只是再一次向旁边伸出手去。赞者哪里见过今日这样的场面?端着漆盘在旁边吓得腿软,险些跪了下去。谢危手伸出去之后半晌没人递东西,他便一掀眼帘,轻轻道:“簪子。”厅堂内正是安静时刻,谁也不敢说话,脑袋里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只怕就要发生点什么事。谢危这听似平淡的一声响起时,众人谁也没有预料,有人眉毛都跟着抖了抖,手中按着刀柄的兵士们更是差点拔刀出来就要动手,转头一看,却是谢危。赞者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谢危轻轻蹙了眉,又重复了一遍:“簪子。”束发的玉冠所配乃是一对木簪,方才只插了左侧,却还剩下一边。谁能想到这刀都悬到后颈了他还惦记着加冠的事?赞者这才后知后觉地拿了木簪,近乎呆滞地递到谢危手中。谢危看都没看旁人一眼,持着木簪便插向束发的玉冠。定国公萧远的目光这时也落到了他的身上,原本就蹙着的眉头不自觉蹙得更紧了些,虽知道这位谢先生乃是天子近臣,出身金陵谢氏,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可这处变不惊的模样浑然没将众人放在眼底啊。他都懒得再与这帮人废话了。在萧远看来,勇毅侯府这帮人都与死人无异,是以直接一挥手,冷厉地道:“废话少说,今日赴宴的诸位大人们还请不要乱动,凡燕氏党羽都给我抓起来!”“是!”他身后所有兵士领命,便要按上前来。然而没想到斜刺里突然传出道声音问:“大乾律例,圣旨传下当为接旨之人宣读圣旨,国公爷既携圣旨而来,怎不宣读圣旨便开始拿人呢?”萧远都愣了一下。按律例是有这么回事,可宫里来的圣旨,他难道敢假传圣旨不成?眼底顿时带了几分肃杀。他循声望去,竟是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人群之末,穿着藏蓝的衣袍,也未盛服,因而不知是何官品,只猜位置不高,又看面相冷刻寡淡,颇觉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那人两手都揣在宽大的衣袖里,垂叠下来,倒是一身的平淡,并不紧张,只道:“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张遮。一说这名字,萧远倒是有了印象,记起是前阵朝中颇惹人议论的那个前刑科给事中,一介难搞的言官!眼皮登时跳了跳。圣旨便握在萧远手中。眼下是众目睽睽看着,他纵使觉得面上挂不住,也不敢公然拒绝宣读圣旨!左右也就是宣读一道圣旨的功夫。这时的萧远还未多想,冷笑了一声,便“谢”过张遮提醒,将圣旨一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地念起来,大意确与他方才入府时所言无二,一则军中哗变事大,二则勾结平南王逆党不饶,着令定国公萧远亲率禁军抄没勇毅侯府,凡府中之人一律捉拿下狱。一声“钦此”过后,萧远便骤然合上了圣旨,阴沉沉地道:“这下圣旨宣读过,尔等总该相信了吧?便是给本公天大的胆子,又岂敢伪造圣旨?来人——”坤宁 第122节“国公爷,勇毅侯还未接旨呢。”张遮在旁边看着,眼见他要下令抓人,眼皮一搭,不咸不淡又补了一句。“……”“……”“……”这回别说是负责传旨的定国公萧远,就是心里已经接受了大难临头命运的勇毅侯燕牧,都忍不住有些傻眼,搞不懂这位姓张的大人到底是想干什么。谢危却是在听见“张遮”两个字时便眉梢一挑。加冠已毕,燕临站起身再向谢危一揖,转头看去。谢危的目光则静静落在张遮面上,并不言语。萧远差点没被这句给噎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牙关一咬,只道:“本公难道不知,还用你来提醒?”接着才将圣旨往前一递,道:“勇毅侯上来接旨!”燕牧上前来接旨,可看着张遮也觉眼生,心想侯府该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远料想一应事宜到此便该妥帖了,这姓张的该没什么刺儿要挑了,再一次挥手要换人上来抓人。然而这一回根本还没等开口,眼皮便是一跳!因为他竟看见这姓张的移步向燕牧走来,竟将先前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问燕牧看那圣旨,脸却转向他这边,问了一句:“敢问国公爷,方才说通州大营军中哗变的消息一个时辰前传来,圣上才下了圣旨要抄侯府?”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萧远腰间佩剑,此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剑柄,冷沉地回答道:“正是。”张遮便向燕牧道:“请借圣旨一观。”萧远有些气急败坏了:“位卑小官班门弄斧,究竟意欲何为!”燕牧眼珠一转,却是直接将圣旨递了出去。张遮接过来,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将其展开来,只道:“国公爷息怒,抄家灭族乃是大罪,按律便是圣上的意思,各级政令也当由中书省核过盖印之后方能下达。下官昨日听闻中书省褚希夷大人抱病,通州哗变消息既是一个时辰前才传来,请褚大人入宫便要费些时候,传大人来此宣旨抄家又一番耽搁,一个时辰怕不够用。是以……”话到此时,他目光已落在了这封圣旨之上。上一世从顾春芳处听闻来的秘辛,果然是真——查抄勇毅侯府的圣旨,确系沈琅亲手所书,然而当年宣旨之时圣旨上其实只盖着皇帝宝印,并无中书省之印!后来勇毅侯府一案的卷宗里出现的圣旨却是两印齐全,据传乃是抄没侯府屠了侯府半数人之后,才由新任的中书省平章 知事加盖中书省印。而原平章 知事褚希夷老大人却被革职,老病归乡,没过半年便因贫病交加于家中过世。前去吊唁之同僚,唯顾春芳一人。由此才知道这件事,大约推算出当年褚希夷官至中书省平章 知事,无异于一朝宰辅,怎落得这般下场。张遮的目光从那本该盖着中书省大印的空白处移开,重落到萧远面上,只道:“国公爷这圣旨,怕还宣不得,做不得数吧。”萧远忍无可忍,拔剑直接指向他咽喉!言语间已是盛怒难遏:“竖子焉敢胡言!圣上亲书之旨由得你来置喙?!本公今日当削你项上首级以乱党论处!”姜雪宁万没料到张遮会站出来,且还接连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大乾朝律例倒背如流实不作假,只是不知上一世的今日究竟是何情形。她一颗心顿时在胸腔里跃动,险些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陈瀛更是在张遮刚说话的时候便悄悄远离了他。然而张遮本人却无比平静。他伸手将那圣旨递了回去,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一张寡淡清冷的面容,无悲无喜,只好言相劝一般,道:“国公爷怒杀下官并无所谓,圣旨还是要送回宫中,请中书省加盖大印,方可下达的。”圣旨都已经送到了,兵士都已经围了府,这人竟说皇帝说的话不作数,还得送回去盖个印再回来抄家!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萧远近五十年来从未遭遇过此等离奇之事,险些气了个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五孔七窍里冒出烟来,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手抖不停:“你!你、你——”第95章 燕回天底下谁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圣旨?圣旨圣旨, 这“圣”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圣上!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几个人能更改?何况乎是当今天子, 对付的还是勇毅侯府!萧远本以为自己乃是携着天子之命前来, 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积郁之气,好叫勇毅侯府俯首听令、在座大臣瑟瑟发抖,谁想遇到张遮这般会抬杠的。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将如何能同文人相比?两道粗浓的眉毛使劲一皱, 萧远便轻而易举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窘境,心底暗惊之下,猛地一凛, 阴沉地注视着张遮, 竟然道:“我萧氏一族忠君之事,甘为圣上前卒, 圣旨乃是本公亲眼见圣上写下,岂能因你一小小清吏司主事之言便贻误时机?今日本公便要杀鸡儆猴,看看斩了你这阻挠圣意、勾结乱党的贼臣, 圣上到底治你的罪, 还是治本公的罪!”话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剑向张遮而去!厅堂内所有宾客更是大惊,一为萧远忽然给人扣上的大帽子, 二位他言语行动间所透露出来的凶险之意, 当即就有人大喝了一声道:“定国公是要滥杀无辜不成!”姜雪宁却是浑身血冷。因为她记得,上一世沈琅明明是下旨抄没勇毅侯府,将侯府所有人收监, 等待案情查清后再发落。可她当日赶赴侯府时却见鲜血满地、人头坠阶!这证明——要么是上一世冠礼时发生了什么变故,要么是负责此事的定国公萧远故意寻找借口, 大开杀戒!眼见着萧远一步步向张遮逼近,周遭文武大臣更是怒声责斥、群情激愤,引得重重围拢厅堂的众多兵士纷纷握紧手中刀剑,一副随时准备要动手的模样,姜雪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比在场所有人更能感觉到那种失控的危险!危急之际,目光在场内横扫,却是轻而易举就看见了立在年少宾客们这边、距离仰止斋这帮伴读位置不远的萧氏二公子萧烨,于是先前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个念头骤然冒了出来。姜雪宁迅速地上前了一步,附耳过去对沈芷衣低声说了一句话。沈芷衣正眉头紧皱地看着眼前将乱的情形,听见这句话之后诧异地看了姜雪宁一眼,然而只略一思索便露出几分惊喜,接着便将目光一转,也看向萧烨。先前姜雪宁送给燕临的剑并未收入库中,而是由青锋抱了,立在一旁。沈芷衣二话不说,一步上前便掀了那剑匣把剑提起来,待向萧烨而去!萧烨与燕临也算是同龄之人,可自他出生之后,便处处被人拿出来与燕临做比较,怎么着也是出身萧氏的嫡子,心里如何能痛快?更何况先前还与燕临闹了龃龉。此时此刻他站在近处看着勇毅侯府这一副大难临头的倒霉样,心里别提多快意,就差抚掌大笑了。是以他的神情非但不同于这殿中之人的惊慌,反而是笑容满面,并未注意到姜雪宁、沈芷衣这边的异样。然而那剑真是出乎意料的重。沈芷衣猝不及防之下,刚将剑提起,就被其重量一带,险些跌倒在地。这一来便吸引了周遭目光。萧烨看了过来,她也不由得看向了萧烨。那一瞬间,一股激灵灵的寒气从萧烨尾椎骨上爬了起来,先前的笑意更是从他脸上瞬间消失,反应竟是比兔子还快,扯着嗓子立刻大喊了一声:“父亲救我!”正要举剑压在张遮脖子上的萧远顿时怔了一怔。他回过头来一看,便看见站在那边的萧烨拔腿就要朝这边跑过来。沈芷衣顿时着了急。姜雪宁所站之处靠着外面一些,正在萧烨要经过的路上。她眼皮一跳,暗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心里一万次告诉自己在这风口浪尖上千万不要显露形迹,可在萧烨忙慌慌从她眼前奔过的那个刹那,终于还是发了狠般一咬牙!“砰!”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正在萧烨膝上!这大公子哥儿自己逃命逃得好好的,还正想着得亏自己见机快,要不就要成为旁人要挟的工具了,根本就没想过途中遭遇这么黑的一踹!电光石火间谁能反应得过来?他见着姜雪宁时只觉心底一冷,膝盖上传来剧痛,已是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到了地上,脑袋“咚”一声叩在坚硬的地面,甚至都撞出血来!沈芷衣这时终于得了机会,反应过来,立刻提剑上前压在了萧烨的脖颈上!萧远勃然大怒:“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沈芷衣本就隐隐知道了母后与皇兄对勇毅侯府的态度,甚至今日王兄想来,母后也没准许。若定国公萧远也是公事公办,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么,可如今做成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她是燕临玩伴好友,如何能忍?到底是一个王朝、帝国的公主,沈芷衣将脸色拉下来时,也甚为吓人,寒声道:“皇兄圣旨叫你捉拿,你却要开杀戒!焉知不是挟私报复?萧远你听好,这厅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动上一动,本公主担保,你这不成器的孬种儿子,立刻人头落地!”那剑在燕临手中是挥舞自如,在她手中却是有些勉强。剑尖压在地面上,剑身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萧烨的脖颈便在这夹角之中。沈芷衣手腕因沉重动上一动,那夹角便小上一分,剑刃几乎贴着萧烨的脖颈,让他立刻心胆俱丧地惨嚎起来:“父亲,她要杀我,快救救我!”这一出别说是萧远,就是勇毅侯府众人都没想到。内外宾客再次目瞪口呆。张遮的脖颈也被萧远的剑压住了,此刻却是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姜雪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边,不显山不露水模样,倒是没几个人看见刚才关键的那一脚是她踹的。上一世,她是没有来的;这一世终于来了,是要补上一世的错、弥上一世的憾了吗?萧氏一族如今就这么个命根子,还等着他承继家业,且萧烨也是萧远悉心抚养长大,难得同他亲近,哪里会想到沈芷衣以此作为威胁!萧远森然道:“长公主殿下难道站在燕氏这边想要违抗圣旨不成?”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根本不将定国公放在眼底:“第一,圣旨下达于律不合,刑部的张大人说的是,你该回去加盖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们朝堂上是什么事,犯人秋后处斩尚要给吃顿好的,今日乃是燕临冠礼,尚未结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为!要么你此刻退下,要么我杀了你儿子!”这一刻,她面上的那种果决与杀伐,是姜雪宁从未见过的。那曾在鸣凤宫的夜晚里抱着她饮泣的脆弱,也被坚硬的盔甲覆盖。真正的凤华凛冽!燕临从张遮开口的时候,便怔住了,待得姜雪宁、沈芷衣出手,更是僵立在原地望着。来冠礼的文武大臣本也不满萧远拿着没盖印的圣旨来,鸡毛当令箭,更有沈芷衣站出来说话,终于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也出来附和道:“男儿冠礼,由少而长,生逢仅此一次,定国公何必把此事做绝了?”“是啊,这也欺人太甚!”……坤宁 第123节渐渐地,厅堂之内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这帮人若集聚在朝廷里,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萧远听着,面色渐渐难看起来。燕临却是微微仰首,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里奔涌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颤抖着,连眼眶都红了些许,那股汹涌澎湃之意几如一团火,烧得那沉沉压下来的阴霾与坚冰都散去、化无。世道固然艰险,可人情有时冷,有时也暖!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了,只想将眼前这一幕都刻下来,深深地刻进记忆里……谢危高立于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尘埃,只打量着萧远那阴晴变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正持剑压着萧烨与萧远对峙的沈芷衣一眼,终于是开了口道:“定国公还是先退一步吧。”萧远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处。只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觉圣上对此人是言听计从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却一直都当谢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么祸端。可没想到谢危竟对他说这话。萧远盯着他道:“少师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这边吗?”谢危轻轻一摆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赞者下去,倒是从容不迫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一笑,道:“差事是圣上交下来的,要办的乃是勇毅侯府,国公爷也不过是中间这个人,万事谨慎为好。众多兵士皆在,也不过就是回头多跑商一趟的功夫,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且既是眼下厅中冠礼之众位同僚所提起之请,圣上若是问起,国公爷据实已告,圣上虽然会怒,但想必也不至迁怒……”所有人听得这话简直倒吸一口冷气!周遭望向谢危的目光一时都惊异极了,想得浅些的,甚至有些愤怒。萧远一听也是一怔,紧接着便一激灵,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谢危这话看似是在为勇毅侯府说情,可实际上却是说了这帮人站在勇毅侯府一边的后果。圣旨若立刻传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还敢挑圣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边,为侯府说话,若让圣上知道,必定龙颜大怒啊!届时此事又没他什么错处,这笔账最终还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头上?回宫加盖大印,看似不可为,实则大有可为啊!想通中间这关节,萧远险些忍不住大笑起来,再看谢危只觉当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顶的圣贤,精妙绝伦,于是爽快地收了剑,竟道:“既然是谢先生发话,这面子少不得要给的。本公便先行回宫,向圣上通禀此事,容后再来!”谢危搭下眼帘不语。姜雪宁却是能感觉到身边起了几分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谢危的身上飘,似乎有人觉得他此举很受人诟病。不过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对谢危五体投地了。一句话扭转乾坤,莫过于此。想也知道会来勇毅侯府为燕临冠礼做主宾的,该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可他说出这番话,却是能顺利摆平两边,轻易化解僵局,甚至陈明了个中利弊。君王最忌讳的便是武将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来功勋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结乱党之事,到底敏感。若满朝文武都站在侯府这边,焉知不会害了侯府?方才他们的行为已是过了。若今日侥幸能度过此劫,当谨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萧远已打起了腹稿,只待回宫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状,对周遭兵士下令道:“把这座宅邸统统围起来,半个人也不许进出!”说完话则看向沈芷衣。他面上的怒意又涌上来,沉声道:“公主殿下该放人了吧?”沈芷衣也不说话,把剑收了回来。但萧烨一脑袋磕到地上差点磕傻了,膝盖又疼,却是自己起不来。还是萧姝深深地看了姜雪宁一眼,才一摆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将人扶起。围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这座宅邸每个角落。府里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纸。但萧远到底拿着圣旨返回宫中了。厅堂内安静极了。燕牧久久地望着谢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将气概一震,咬牙朗声道:“既加冠,请谢先生为我儿赐字!”赞者没见过这种场面,手脚发软动不了。还是老管家反应快,立刻将一早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躬身到谢危面前:“请先生为世子赐字。”燕临也看向了谢危。姜雪宁的五指悄然紧握在袖中,连手腕上那一丝细细的疼都不大感觉得到了,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宣纸平铺在漆盘内,由管家高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他一手敛了宽大的袖袍,提笔而起,将落时,却停了好久,写了一个字,又停下来,最终竟然搁了笔,道:“世事难料,原定两字,如今只这一字,未尝不好。”众人往那纸上一看——字如龙蛇,都藏笔划间,乍一看无甚锋芒,细一品力道雄浑。却只有一字,曰:回!燕临,单字回。“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苍穹不是容身所,沧海方是心归处。厄难度过,初心莫改!是字为‘回’。”第96章 转轨年轻的皇帝, 将近而立,看背影还有些英姿勃发,但若转过来看正脸, 两只眼窝却是微微凹陷, 稍显纵欲阴鹜了些。他棋盘对面坐着的乃是一名面阔口方的和尚。只是这和尚也没有和尚的样子,眉目间没有多少慈和之色,身材也十分魁梧,一双倒吊三角眼, 看人时竟有些草莽枭雄气的凶神恶煞。这便是当朝国师,圆机和尚。萧远知道,四年前沈琅能顺利登基, 这和尚似乎也有功劳, 虽则没有谢危功劳大,可却极得皇帝信任, 加上太后娘娘青睐佛家,所以封了一座寺庙给他不说,还将他封为本朝国师。相比起来, 谢危年纪虽轻, 可一个太子少师比起来则显得有些寒酸。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把这和尚同谢危对比。谢危如何不知道,但这和尚能成事,本事必然极大。萧远不敢马虎, 进到这大殿内后, 便添油加醋将自己在勇毅侯府所遭遇的事情一一呈报,只是言语间将涉及到谢危时,到底有些忌惮, 也恐自己一番话反让谢危在皇帝面前露脸,所以干脆只字未提。结束后便问:“圣上, 他们大胆至此,该如何处置?”沈琅一颗棋子执在指间,一双狭长的肖似沈琅的眼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在这光线本就昏暗的大殿之中,更显得可怖极了,目光竟是落在了萧远身上。算起来,他虽贵为皇帝,可也该叫萧远一声“舅舅”。然而这个舅舅办事……当皇帝和坐牢也没区别,权力看似极大,可也要防着天下悠悠众口。这种时候,“刀”就变得极为重要。什么脏的臭的都要这帮人去做,自己确须高坐在上,泥不沾身!不然豢养心腹干什么?换句话说,是心腹就得做心腹该做的事!若中间的心腹也想要当个“好人”,不想招惹麻烦,在这种事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过是圣旨少盖了一枚印,这位舅舅竟然打道回宫来!这一回来岂不告诉世人,是他执意要发作侯府吗?且这明摆着也是怕在此事之中担责。真是废物一个!沈琅有心要立刻发作,然而转念一想,顾及到太后那边,终究压了下来,只冷着脸直接叫了王新义:“褚希夷那老头子在养病也别叫他进宫来,带舅舅去中书省那边取了印来先盖。勇毅侯府乱臣贼子不可轻饶,一律先给朕投下大狱!违令皆杀!”萧远立刻洪亮地道:“是!”他看着沈琅脸色虽然不好,但只以为沈琅是暗中恼火于勇毅侯府的反抗,根本想也想不到沈琅真正不满的是他以及萧氏一族,也根本想不到谢危方才劝他一句真正的用意在哪里,是以还有些振奋。行过礼便与王新义一道先去取印。按大乾律例,盖印之事得要褚希夷这边点过头才能办,可用印都在宫中,是以印信也都放在宫中。强行取印,又不是人人都是张遮,便是心中觉得不妥,也无人敢置喙。更何况褚希夷还不在?萧远那边给圣旨盖上印便走,大殿之中沈琅却是骤然掀翻了棋盘,咬着牙道:“朕对勇毅侯府下手,萧氏固然高兴,可这模样暗中也是防着朕以此作为把柄他日也对他们下手啊!”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即便不曾加盖大印,也可说是一时怒极攻心。但若萧远已经知道中书省的大印没盖,还要依照圣旨之令,甚至对勇毅侯府大开杀戒,那萧远便会招惹非议,他日这件事也会成为把柄。只要沈琅想,便可置萧氏于死地!圆机和尚坐在他对面,见着棋盘上摔在地上,棋子洒落满地,也未有半分惊慌,单手立在胸前,只笑了一声:“难道圣上确无此意吗?”沈琅便转眸望着他,竟慢慢消减下去。他起身,踱步,站到了宫门口,望着白玉阶下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冷冷地笑道:“倒也是,不怪他们警觉。勇毅侯府已除,下一个便是萧氏。这天下唯一个皇族卓立于世,什么两大世家!”*祭祖,加冠,取字。一应礼仪完备后,一场冠礼也走到了尾声。燕氏一族以燕牧为首,向谢危献上金银、书墨等种种作为答谢,又使燕临行过三拜之礼,从此奉谢危为长,方才算是结束。礼毕时,燕临也长身向静寂厅堂内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诸位大人、故友危难前来,不异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记于心!”原本的少年,已称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众人皆知今日之祸只怕不会善了,都在心底叹息一声,纷纷还礼。谢危在旁边看着,却是有些出神。满朝文武大约都有这样的感觉——皇帝对他这位少师言听计从。可事实上却不然,那不过是因为他每一次说的话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话他都没有说罢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错觉。有了这个错觉之后,满朝文武便不会有人想要得罪他。包括萧远在内。坤宁 第124节但他却可凭借对皇帝的了解,算计旁人:萧远一是皇帝的舅舅,二是萧氏大族出身,自以为与皇帝亲厚,只怕是想不到皇帝真正的忌讳在哪里的。可也正因他所处的位置太特殊,少师之位并无实权,相比起来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师,圆机和尚,显然略逊一筹,可一旦有了实权就会引来忌惮。没有实权,有些事终究力不能及。更何况本能调动的力量还要受到背后天教的掣肘……通州大营哗变!他早派人在通州各处城门外设防拦截,格杀勿论,军营中人不知消息,哪里来的什么“哗变”!一股凶戾之气,暗地里悄然爬上。外头又吵嚷起来,是萧远终于拿着盖完印的圣旨回来了。这一下再无人能说什么。虽然有人觉得这未免也太快太容易,可印信都在,这种凭猜测的事情对不出真假,若再为侯府说话,只怕不仅引火烧身还害了侯府,所以都保持了沉默。这倒让萧远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恶声恶气地下令捉拿。勇毅侯府的府卫都看向燕牧,燕牧只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反抗,任由铁链枷锁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束缚起来。只不过,当有两名兵士拿着枷锁上来便要往燕牧脖子上卡时,旁边不远处立着的张遮眉头轻轻一皱,又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刑不上大夫。”萧远鼻子都气歪了。两名兵士愣愣傻眼,看向萧远。萧远心里筹谋着以后再让这姓张的好看,此刻却只能将气都撒到别人身上,因此破口大骂道:“没听见吗?!刑不上大夫,这老匹夫抓走就是!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两名兵士莫名被骂了个灰头土脸,只好将枷撤了。燕牧再一次看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刑部清吏司主事,终是不由得向张遮笑了一笑,竟是洒然地径直迈出了厅堂,随着府里其他人一道去了。燕临还在后面一点。从姜雪宁身旁走过时,他心里满腔潮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去他祖宗的流言蜚语!这一刻,他只想一骋心怀!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下,然后眨眨眼道:“走了,姜二姑娘,剑帮我收好。”姜雪宁整个人都呆住了。然而都没等她反应过来,燕临已经踏出了门外。原本热闹的侯府,忽然就凄清冷落下来。片刻前还是冠礼正行,宾客满堂,如今却是杯盘狼藉,命途难测!上天啊。为什么对她的少年如此残酷呢?姜雪宁想,反正自己往后也不准备待在京城,抱便抱了吧,名声她也不在乎。若往后谁真喜欢她,还会介意这个不成?一时想到以前,又想到以后,神情间却是怅惘起来。不经意间抬首,竟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张遮不知觉间已经看了她许久。直到她也抬首对上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这点。她那样想当皇后,上一世辛辛苦苦、汲汲营营,重生回来,又已经知道了谁才是最终的大赢家,如今眼见得旧事转轨,燕小将军不会再走上与上一世般的路,还对她用情至深,大约快慰了吧?可他好不快慰。来趟这浑水之前,便是明白的;可如今做完了,反倒……与此间诸位大人,他都没有深交。眼见萧远并一干兵士已经在“请”众人离开,以备接下来查抄侯府,张遮终于还是抬头,看了看外头渐渐大了的鹅毛似的雪,也不同谁打个招呼,转身便向外头走去。那一瞬间,姜雪宁竟想起了上一世的张遮。此人爱极了雨。可她名姓中带的是个“雪”字,所以上一世刚刚知道有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时,冬日里她去乾清宫正好遇到,便恣意跋扈地问他:“张大人既然这样喜欢雨,遇到这样下雪的天,还要同本宫一道走,该很讨厌我吧?”那时张遮没有回答。但姜雪宁默认他是讨厌的。后来天教乱党刺杀皇帝,累她遭殃落难,她同张遮躲在那茅屋下头时,外面在下雨,于是她又问他:“张大人这样喜欢雨,如今却跟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看雨,想来你知道本宫名里还带个‘雪’字,该很讨厌吧?”张遮也没有说话。姜雪宁也与上一次问一般,默认他是讨厌的。但等了好久好久之后,在她看着外头坠落如珠的雨帘出神时,竟听到身边一道声音,说:“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呢?没有那么喜欢看雨,没有知道她名里带个“雪”字,还是……没有那么讨厌?那一刻她竟感觉到了一种罕见的忐忑,微热的心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很想很想回头去确认,是不是他的回答,很想很想再一次开口追问,是没那么讨厌我吗?可她手中还攥着不久前从头上随便摘下来的金步摇。凤吐流苏,璀璨耀目。在那一瞬间深深地扎了她的眼,于是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皇后,一旦真的越过某条线,等待着她的,等待着张遮的,都会是万劫不复。她恐惧了,怯懦了。她不敢深问。那一天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姜雪宁却第一次希望,它能下一辈子,就在那山野间,就在那茅屋外,永远也不要结束。*宾客终究都散干净了。燕临说,姜二姑娘,帮我把剑收好。所以临走时,姜雪宁又将自己来时所带的那剑放入剑匣中,入手时只觉剑又沉了些,上头覆着的一层寒光却倒映着人世悲苦。宫里来了人,先将沈芷衣接走了。沈芷衣也懒得多话,自顾自去。萧姝后面一些走,但临走时看着姜雪宁,笑意微冷地道:“往日倒没看出,姜二姑娘临危时有这样大的本事。”姜雪宁便淡淡道:“若不临危,我也不知自己有这样大的本事呢。”姚惜、陈淑仪两人都站在萧姝身边,嘲弄地看着她。萧姝拂袖走了。她二人也跟上。周宝樱离开时却是看着姜雪宁有些担心模样,想同姜雪宁说点什么的模样,可陈淑仪等人走过去没多久,便回头喊她,她也只好闭上嘴,跟着去了。冬日里的雪,下得够大了。转眼亭台楼阁、回廊山墙,都被盖成一片白。姜雪宁出来时,站在勇毅侯府回首望去,但见那天空阴沉沉地压着,乌云笼罩成阴霾,只是也或许她今日心境不同于前世,竟觉得那乌云的边缘上好似有一小缝的天光透出来,雪后终将放晴。谢危竟还在姜雪宁之后。她正望着时,他从门里走了出来。两人目光对上。姜雪宁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说什么。谢危却是看了看外头这一条白茫茫的街道,里去的马车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可不一会儿都被大雪覆盖。他从姜雪宁面前走过去,准备回府时,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想。甚至是麻木的。然而已经走出去后,脑海中浮现出她方才交叠于身前的双手,终于才想起了点什么,停下脚步,有些疲惫地回首道:“你过来。”姜雪宁还没从“谢危居然搭理自己了”这一点上反应过来,愣住了,下意识道:“我要回宫。”谢危看着她。姜雪宁便陡地一激灵,连忙跟着走了上来。谢府便在勇毅侯府旁边,一墙之隔,实在不远。谢危走在前面,姜雪宁也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到他问:“还喜欢张遮?”姜雪宁于是想起了先前张遮看自己的那一眼。她张了张嘴,把脑袋垂下去,半晌才慢慢地道:“怎能不喜欢呢?”他值得。谢危似乎有片刻的沉默,末了道:“不欺暗室,防意如城。只是太冷太直了些,不过,也好。”也好。也好是什么意思?姜雪宁其实有些不明白,可听着前面那些话,倒觉想是谢危认可了张遮这个人似的,于是心底微热,也不知为什么,有种与有荣焉的欢喜。连谢危带着她走进了谢府,她也没注意。斫琴堂内,吕显一肚子都是火,正琢磨着那该死的尤芳吟这一番举动到底是想干什么,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地踱步。这时听得外头有人喊一声“先生”,便知是谢危回来了。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谢危进门,开口就想要抱怨,谁料眼神一错眼皮一跳,竟看见谢危后面跟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瞬间满脑袋想法都炸散了,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你居然带了个女人回府?!”坤宁 第125节第97章 上药谢危走进去时也没想到吕显此刻会在这里, 但转念一想姜雪宁该也不认识他,便没多言。听见吕显说出此言,他沉默片刻, 把眉头一皱, 道:“姜家一个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吕显当然还记得姜雪宁。这位姜二姑娘往日被燕世子带着,来他府里买过琴,拿走了那张“蕉庵”, 谢危暗地里还不满过一阵。可他说的是小姑娘不小姑娘的事儿吗?认识谢危这么多年,这府里连个丫头都没有。谢居安潜心佛老之学,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连什么猫儿狗儿鸟儿都不养, 这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就墙根边打洞的耗子能逮出几只母的来!带个姑娘回府,那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吕显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 但见这姑娘比起上次见着时更加出挑了些,腰肢纤细,身段玲珑, 眼珠黑白分明, 本是清澈至极,然而因着那桃花瓣似的眼型,又多了几分含着娇态的天然妩媚。从五官和神气上, 这实算不得一张端庄的脸。眼下这才近十九还不到双十的年华, 就已经这般,待得再长大些那还了得?他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斫琴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但毕竟是在外人面前,这年头的小姑娘都聪明着, 吕显便没再说什么,强行将自己跌到地上去的下巴捡了回来, 一副歉然模样向姜雪宁拱了拱手,道:“请恕吕某眼拙,太惊讶竟没认出来,原来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上回那张‘蕉庵’用着还好吗?”天知道姜雪宁看见吕显时才是差点没吓掉魂!旁人不知道吕显同谢危的关系,可她是知道的。那一瞬间差点露出破绽来,还好吕显看见她十分惊诧,谢危的注意力又在吕显身上,没留神看她,这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调整掩盖过了。听吕显问起蕉庵,姜雪宁定了定神,回道:“多谢吕老板当初帮忙张罗寻琴,琴是古琴,自然极好的。吕老板也在谢先生这里,是送琴来吗?”吕显一怔,立刻笑起来:“是啊是啊,近来有一张好琴的消息,不过主人家好像不大愿出,毕竟是受居安所托,所以来商量商量。”这是顺坡下驴,他对姜雪宁没有半点怀疑。姜雪宁却从他直呼谢危的字,判断出这二人关系的确匪浅,但到这里便没什么话了。谢危则转身向她道:“伸手。”姜雪宁一头雾水,莫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谢危长眉轻蹙,竟掀开她衣袖来看。雪白的手臂上干干净净倒没什么伤痕。他又道:“另一只。”这下姜雪宁隐约察觉到点什么了,右手垂在身侧,有些不大想伸出来。谢危眼底似乎有些愠怒闪过。但对着她也还是压了下来,没有发作。眉眼轻轻一低,他略略向前倾身,也不再同她废话,抓了她垂着不敢伸出的右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衣袖卷起来一些,便看见了她腕上那道带血的抓痕。姜雪宁头皮发麻:“都是刚才不小心……”谢危却放了她的手,指了旁边一张椅子,道:“坐。”姜雪宁简直跟不上这人的想法,又或者说根本摸不透这人的想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却看见那吕显杵在旁边,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古怪,好像看着什么三条腿的兔子、长角的乌龟似的,稀奇极了。她满腹疑惑,又不敢说。谢危叫她坐,她也只好忐忑地坐了。斫琴堂乃是谢危常待着的地方,靠窗的长桌上还置着斫琴用的木材与绳墨,甚至还有绕成一圈一圈的废掉的琴弦搁在角落。装着药膏的匣子则放在长桌不远处的壁架上。谢危走过去便取了过来,一小瓶酒并着一小罐药膏,折了一方干净雪白的锦帕,略略蘸上些酒,到她面前,又叫她伸手。姜雪宁有些怔忡。毕竟她同谢先生这阵好像有许久没有说过多余的话了,对方忽然来搭理她,还要给她上药,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当然,还是“惊”多一些。她愣愣地伸出了手去。那方沾了酒的锦帕便压在了她腕上的伤口上,第一瞬间还没觉出什么,可等得两息之后,原本破皮的伤口处便渗入了灼烫的痛楚!直到这时候姜雪宁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上头蘸的是酒啊!小姑娘家家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苦,吃痛之下眼泪花都一下冒了出来,顿时起了身,把手抽回来捂住,退得离谢危远了些,甚至有些委屈下的愤怒:“你干什么!”一只沉甸甸的锦囊从她袖中掉出来,落到地上。谢危还捏着那方锦帕,一时皱了眉:拿酒清理伤口是会痛些,可有到这地步,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噗嗤。”旁边不远处不知何时搞了把瓜子来正嗑着的吕显,看着这情形,一没留神直接笑出声来。谢危弯身捡起了地上那只锦囊,听见这声音,转过头就看见他,眉峰间顿时染上几分冰霜,冷了些,淡淡道:“你怎么还在?”“……”吕显一颗瓜子卡在喉咙,差点没被噎死。他无言了好半晌,微微笑起来,心道:那我他娘现在出去行了吧!一把炒瓜子朝桌上一扔,哗啦啦撒一片,他风度翩翩地起了身,微微一笑道:“我去外面等,不打搅了。”吕显真出去了。姜雪宁却还是站着,万般警惕地看着谢危,泪意也没法逼回去,毕竟真疼。谢危却是掂了掂那锦囊,掉下来时洒落几颗,一眼就看出来是剥好的松子,不由看她道:“去冠礼还带这些东西。”姜雪宁瞪他不说话。谢危便一回首先将这一小袋松子搁到案头上,眸光微微一闪,道:“那该是燕临给你的了。”提到那少年,姜雪宁沉默下来。谢危的心里似乎也不好受,好一会儿没说话,才叫她道:“过来。这么点疼都受不了吗?”你祖宗的臭男人活该找不到老婆!!!姜雪宁差点要气死了。她又急又恼,可看着谢危手上那方沾酒的锦帕,更忍不住发怵。僵持了半晌后,道:“我可以自己来。”至少下手不那么黑。谢危凝视她有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把那锦帕递了过去。姜雪宁接过,但还是半天不敢下手。谢危淡淡道:“你准备在我府里过夜不成?”姜雪宁一听,心便灰了一半,干脆把胆子一放,全当这只手不是自己的,轻轻把那沾酒的锦帕覆了上去。自己动手好歹有点准备,痛归痛,但咬咬牙还能忍。只是待把那一道抓痕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她整个人都跟虚脱了似的。到底还是谢危来给她上药膏。这种时候,姜雪宁未免有些恍惚。上一世,没出事没谋反之前,世人眼中的谢危都是个圣人,贤者,叫人挑不出错处,人人即便不能真的亲近他,也愿意多同他说上两句话。是太过完美,以至于有些不真实。出了事了,谋了反了,世人眼中的谢危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反贼、叛臣,怀着野心的豺狼,披着圣名的奸佞。是太过污浊,又好像有些失之偏颇。重生回来前,她也觉得是后者。重生回来后,却有些不确定了。好像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真像个迷。不过想想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勇毅侯府的事情已经出了,接下来便等一个结果。好好坏坏,都该算是结束。她只想要收拾收拾自己的行囊,离开京城这步步杀机的繁华地,去过上一世没有过过的逍遥日子,什么谢危啊,萧燕啊,皇宫啊,都该是要抛之于脑后的。姜雪宁出了神。谢危给她上完药膏时便发现了,淡淡出声拉回她神思:“猫儿狗儿这样的畜生不通人情,便是豢养在人家,然凶性天生难除尽,往后不要离太近。”姜雪宁抬眸看他。略略一想便知道了,谢危对她的态度又转了回来,多半是因为先前廊下那只猫吧?她默然许久,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终于还是道:“宝樱有事帮了我,那日回去她正好来,所以才把先生给的桃片糕分了她一半……”谢危背对着姜雪宁,将药膏罐子放回匣中的手顿了一顿,然后道:“知道了。”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姜雪宁觉着自己该说的好像也都说完了,便把自己方才卷起来的衣袖慢慢放下,起身告辞,只是待要离开时,想起那漫漫不知方向的前路,脚步又不由停住。她好像鼓足了勇气,才能止住那股战栗,转过身来问:“先生现在还想杀我吗?”“……”谢危才刚关上匣子,这一瞬间好像也有别的什么东西跟着被锁进匣中。他回眸,眸底深暗无澜。一时竟好似有些倦意,道:“当日说的话那样多,你便只记住了我说要杀你吗?”姜雪宁愣住。坤宁 第126节她脑子里一下乱糟糟的,理不清什么头绪,努力想要去回想当时谢危还说了什么。但谢危已经摆了摆手,道:“回宫去吧。”说完又唤了一声:“剑书,送她出去。”第98章 定非公子姜雪宁走了。临出门时还没忘记回头拿了先前谢危搁在桌上的锦囊。吕显立在外头摸着自己的下巴琢磨了半天, 还是走了进来:“哎哟喂,这怎么还闹上脾气了呢?”谢危坐在了桌边上,闭上了眼, 直到这时候, 满世界的喧嚣才彻底从他脑海里退了个干净。今天出的事已经够多了。吕显今早就在府里,随时听着隔壁的动静,哪里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只是他同勇毅侯府也没什么交集,同情归同情, 唏嘘归唏嘘,却能十分冷静地看待这件事——这件对他们来说有利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希望谢危与自己一般冷静, 只可惜这话不敢说出口。谢危半天没有说话。吕显斟酌起来, 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开口。然而过得片刻,竟听谢危唤道:“刀琴。”门外暗处角落里的刀琴这时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抬眸望谢危一眼:“先生?”谢危目光寂静极了,只道:“探探公仪丞在哪里,请人过府一叙。”请公仪丞来?!吕显忽然有些紧张, 隐隐觉得谢危这话里藏着一种异样的凶险, 没忍住开口道:“你与他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吗?”谢危没搭理,顿了顿,又道:“过后也找定非来。”这下轮到刀琴诧异了。谢危坐着岿然不动, 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只道:“该是用他的时候了。”*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京城里最出名的是醉乐坊,一到了晚上便是乱花迷眼, 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伴着衣香鬓影, 是个温柔乡,销金窟。不过眼下却是大中午。下过雪后的街道一派安静,偶有出门为姑娘们跑腿的小厮丫鬟打着伞急匆匆从道上经过,留下一串脚印,又叩响各家妓馆的后门。醉乐坊红笺姑娘的屋里,一张软榻上铺着厚厚的貂皮,粉红的纱帐被熏得香香的,软软垂落在地。花梨木的脚踏上散坠着两件精致的衣袍。一口长剑连着剑柄歪斜着插在画缸里。外头也不知谁哪个丫头端茶递水时打翻了,惹来了妈妈厉声刁钻的责骂,终于将软榻上困睡懒起的人给吵醒了。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从温暖的锦被里伸了出来,歪躺在软榻上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竟是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目光流转间透着点迷人的痞气。他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了许久。红笺姑娘早已经醒了,此刻便依偎在他身畔,轻轻地娇笑:“公子好睡。”作为醉乐坊的头牌,红笺生得是极好看的,此刻什么也没穿,光溜溜躺在人身侧,只略略一触碰便能勾得人心怀荡漾。那男子收回目光来看她,少不得又是一番云雨。身体的放浪,全然的放纵。直弄得下头那姑娘泛滥了,泣不成声了,他才收了势,仰脸时,有细汗从脸颊滑落,沾湿了突起的喉结,勾起一阵低沉而促狭的喟叹。事毕后,他喘了口气,竟从软榻上起了身,捡起脚踏边散落的衣物往身上穿。这时便可看出青年的身量很高,手臂与腰腹的线条都极好。将那束腰的革带扎紧时竟给人一种贲张的力量感,前胸的衣襟也未整好,有些散乱,以至于露出了一片结实的胸膛,汗津津地看了叫人脸红。红笺身子软得不行,撑着手臂半仰了身子起来看昨夜这位出手阔绰的恩客,有些酸溜溜地:“公子不多住几天吗?”那青年捡起外袍抖了抖,眉目里有种恣睢的放荡。他回眸看她:“京里面待久了,同一个地方睡久了,只怕有麻烦找上来。”红笺不解:“难道您犯了事儿、杀了人?”那青年一笑,把外袍披上了,玄青色上染着雪白的泼墨图纹,倒是一派倜傥:“这倒还没有。怎么,舍不得我?”红笺娇嗔:“都说妓子无情,实则最无情的还是你们这样的男人,睡过人家就走。”他一根象牙簪把头发也束了,却重新向着软榻走来。粉红的纱帐被他一掀,柔软地舞动。有那么一片被风带着,覆到红笺面上,他竟俯身来,隔着这朦胧的粉纱,在红笺两瓣润泽的香唇上吻了一吻,笑得有些邪气不羁:“如果有人来这儿找我,你便说我去城东‘十年酿’找酒喝去了,明白?”说罢他已转了身,直接拿上了那画缸里的剑,也不从门走,竟直接把窗户推开,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外头是茫茫的雪。窗一开便被风裹着吹进来。红笺姑娘的视线隔了一层粉纱,饶是风月场里混惯了,轻轻抬手一抚自己唇瓣,回想起方才那一吻来,都还有些心旌摇荡。人都走了,她还痴痴地望着那扇窗,没回过神来。*来时是同周宝樱一起,但回宫时周宝樱已经被萧姝等人叫走了,所以只姜雪宁一个。手里攥着燕临给的那袋松子,她呆呆坐了半晌。满脑子里都是谢危方才说的那句话,可她那时刚重生回来,对上谢危心里只有恐惧,只疑心对方要杀自己这件事了,旁的还真不大能关注到。这让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来。所以想了一阵后,她忽然就皱了皱眉:她想谢危干什么?不管这人往日说过什么,听方才那一句话的口风,这人似乎是不会再向自己动手了,何况便是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至于背地里出卖他给自己找事。如此算来,她其实已经安全了。姜雪宁忽然就摇头笑了一声。为勇毅侯府的事情沉重之余,也终于从夹缝里找到了一丝轻快。车厢里闷闷的。她轻轻撩开窗边车帘,让外头凛冽的朔风吹拂到自己面颊上,带来一股令人战栗的冰冷触感,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外头行人俱绝。商铺也大多关了门没开。她看了一会儿,也透够气了,便将车帘放下。然而就是在车帘垂落这瞬间,竟有一匹高峻的白马踩着白雪从她车驾旁跑过,马上的人腰间佩剑,玄青长袍迎风猎猎飞舞,煞是恣意飞扬,一闪而过时那侧面的轮廓却是俊逸深邃……萧定非?!车帘垂落那一瞬,姜雪宁脑海中尘封的记忆陡然被触发了,电光石火一片,几乎立刻便重新掀起了车帘去看。然而那匹马已去得远了。眨眼没了踪迹。连着纵马而去的那人也没了影子。她于是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上一世这位“定非世子”是在沈琅驾崩、沈玠登基后才现身京城,回到萧氏的。这一世怎会这么早便出现在京城呢?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吧。掀开的车帘,终于慢慢放了回去。只不过姜雪宁转念间又忽然想到:这人是个实打实的坏胚。若能提前找到他,送他回萧家骗吃骗喝,保管能搞得萧氏一族鸡飞狗跳,气得萧氏上上下下食不下咽……从勇毅侯府回宫这段路不算长,没一会儿便到了。勇毅侯府出事,整座皇宫都透出一股肃杀冷凝来。连仰止斋都比以往安静。侯府燕临冠礼上发生的事情,所有伴读都是看在眼中的:这一次可与以前小女儿家的口角完全不同了,姜雪宁这竟是公然站在侯府那边,还敢对萧氏的公子动脚,这无异于是宣布与萧姝为敌了。便是素来要亲近她一些的方妙都为难极了,不敢同她说话。似陈淑仪、姚惜这些与她结仇的,就更不必说了,虽不对她怎样,可明显也是隔岸观火,就等着她倒霉了。时不时逮着机会,还要冷嘲热讽几句。自从侯府回宫后,沈芷衣便没上过课了。是不是又受了罚谁也不知道。连带着奉宸殿这边都有好几日不上课,毕竟长公主殿下都不在,先生们难道给伴读上课?姜雪宁倒不在乎那帮人对自己如何,回宫之后一面挂心着勇毅侯府的安危,又担心沈芷衣那边的情况,吃不下也睡不好。不过偶有一回路过,竟听人说郑保不在坤宁宫当差了。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私底下使人找了个借口叫郑保出来见了一面,想问问情况。郑保如今已经在司礼监当差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原本就眉清目秀,如今衣服一衬就更是好看了,只立在那宫墙下对姜雪宁道:“二姑娘便是不来找我,我也该来找二姑娘的。”姜雪宁皱眉有些疑惑。郑保却笑了笑:“家里的事情,多谢姜侍郎大人从中周旋了。”姜雪宁这才想起来,冠礼的时候她的确有同姜伯游说过,没想到办得这样快,大约姜伯游也是怕此刻这般特殊的时局,她在宫里孤立无援吧?心底一时有些复杂。可她也不居功,只淡淡道:“各取所需罢了。侯府的事情,如今什么情况?”郑保如今在御前伺候,自然是很多事都清楚,便道:“连日来朝议都在争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为着中书省大印的事情,褚希夷大人气得犯了病,又被皇上革了职,新任的中书令则是圣上心腹。查抄侯府还有一应的东西要清点,尘埃落定只怕要些时候,说不准要拖到年后。”上一世便是拖了有快两月才定下。姜雪宁依旧觉出了几分阴郁,又问:“长公主殿下呢?”郑保道:“长公主殿下那个脾气,您也知道,太后娘娘找人接她回宫本也是要教训一番的。没想到殿下回宫后竟先去了乾清宫,一番大闹,质问圣上,引得龙颜大怒,亲自罚她禁足宫中了。不过殿下毕竟是圣上亲妹妹,不会出什么事情,还请二姑娘放心。”放心?这又哪里放心得下?姜雪宁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了。”坤宁 第127节宫里如今也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因有内务府玉如意一案在,唯恐在这风口浪尖与谋反之事扯上什么关系,无事都不敢出门。姜雪宁见郑保也是冒险。她问完话便准备走,毕竟下午时候宫里由萧太后发话,叫上一干妃嫔,也叫了她们仰止斋的伴读,要去吟梅赏雪,众人都在准备,她若回去晚了难免惹人怀疑。但没想到,她脚步才一迈开,郑保竟然将她叫住了:“二姑娘……”姜雪宁转身:“怎么?”郑保张了张嘴,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提醒她道:“下午吟梅赏雪,您若避不开也要去,最好离披香殿的温婕妤远一些。”姜雪宁顿时愣住。她待要多问。郑保却不再多言,向她躬身一礼,远远从宫墙下走开了。第99章 蝴蝶效应披香殿, 温婕妤。披香殿姜雪宁是知道的,可要说什么温婕妤,那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听着这个位份, 在后宫里也算不上是很高, 能引出什么事儿来?从这个方向上去想,竟是毫无头绪。她的回仰止斋的路上只觉此事事关重大,便绞尽脑汁,干脆逼迫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上一世这时候发生过什么大事吗?最大的事情就是勇毅侯府被抄家了。那时她从侯府回来后浑浑噩噩, 吓得大病了一场,卧床了好几天,在此期间只有临淄王沈玠时不时还惦记着她, 派个人来问候看看情况。等她病愈, 只听说京中有人劫了天牢,皇帝盛怒如雷霆, 惩治了京中很多官员,许多大臣都招来杀身之祸。还有什么吗?比如,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沈琅为何又突然雷霆大怒?前两日才下过雪, 天气早已转寒,宫道上阒无人声。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传递开去。一念转万念跟着转, 脑海中倏尔划过一道闪电, 姜雪宁原本一直向前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连着眼睛都一起睁大:除了乱党劫天牢外,在她病着的那段时间里, 宫里面似乎的确还出了一件放在别朝不算大可放在本朝尤其是沈琅在位期间绝对不算小的事……*回到仰止斋,众人已经在为下午吟梅赏雪做准备了。这一回姜雪宁没病, 自然不能再抱病不去。所以也只好收拾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系上粉蓝的披风,在争奇斗艳的众人之中,刚好处于中等,既不至于因为太出格被人注意,也不至因为太寒酸特别打眼。她神情看着与往日无异。旁人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多久,倒看不出什么来。可姜雪蕙怎么说也是她的姐姐,就算两姐妹平时有过节,也算得上有些了解,不知怎的看着她觉得她面上笼着一层阴翳,在去往梅园的路上悄悄转过头来看了她三次,眉头也微微蹙起,但一想两人的关系,终究没问。姜雪宁便乐得轻松了。梅园里栽种的各式梅花,这时已经到了盛放的时候。前两日的雪还没化干净,堆在梅树下,是青天白雪映红梅,煞是好看。后宫里以萧太后为首,人基本都到了。梅园东南角的看雪轩里,仰止斋的大部分伴读,在入宫这么久之后,终于算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了皇帝的后宫,天子的妃嫔。最上首坐的乃是萧太后。下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郑皇后,更下面则是妆容一个比一个精致娇艳的妃嫔,个顶个都是大美人,或冷媚或慵懒,姿态万千,有的说话低声细语,有的则爽朗大方。乍一看,实在是令人钦羡。当皇帝的三宫六院,妃嫔无数,当真可以说是享尽齐人之福了。姜雪宁到时抬起头来一看,没忍住轻轻皱了皱眉,心里面着实有几分鄙夷。临淄王沈玠倒不是什么纵欲之人,但他兄长沈琅在位时却是个会享受的,曾有大臣看不下去,上过奏折规劝他“戒之在衽席之好”,话说得已经不算委婉了,可沈琅哪里会听?反而恼羞成怒,过没多久就找个借口把这大臣调出京去了。子嗣艰难,这能不艰难吗?还好他有个皇弟沈玠,从小关系不错,的确有几分长兄如父之感,且沈玠也的确听话,所以一直以来朝中的传闻都是皇帝无子嗣便立皇弟为储君,以堵天下悠悠众口。这些个妃嫔,姜雪宁认得的并不很多。根据上一世她鲜少的接触来看,顶多知道坐在皇后右手边那个戴着华贵点翠头饰颇有几分慵懒之态的乃是如今后宫中正受宠的秦贵妃,再下头还有淑妃、贤妃两位,被的位份更低的却是一概不识了。更别提什么温婕妤。郑保有言警告在先,她一路上过来都记着,随同众人入内行礼拜见时便有意无意落在后面,礼毕后落座便也自然地居于末座,自然离那众位妃嫔远了些。萧姝十分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姜雪宁恍若未觉。众位伴读进来后,后宫中这些妃嫔看着这些年轻未及笄的姑娘,眸底神色便是各异,倒是郑皇后向来不大受宠,大约也见惯了宫里新人换旧人的场面,更何况这些年轻姑娘不是入了后宫只是伴读,是以神情是最自然和善的一个,还主动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圣上曾对臣妾提起为临淄王殿下选妃的事情,说殿下更多还是少年意气,也是时候让殿下成家立业,如此便可稳重些。殿下与圣上皆是太后娘娘所出,这一回怕又要为殿下劳心劳神,仔细相看了。”今日的萧太后早没了前些日那些阴沉的脸色,毕竟如今朝上发生的事情,几乎件件合她心意,因而春风满面,整个人看着甚至显得年轻许多。郑皇后这话说来也是讨她欢心。临淄王终于要选妃,也就意味着要成家立业,对萧太后这个做母亲的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所以竟难得没有挑郑皇后的刺,反而笑着道:“此事虽有礼部操办甄选,可嫁娶之事男人家怎会比女人家懂?皇后主理后宫,内外命妇都在走动,也要多为殿下留心一些才是。”郑皇后倒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道:“臣妾一定竭力尽心,也盼着殿下娶一位称心的王妃。”坐在下方的秦贵妃怀里抱着精致的手炉,闻言却是撩起眼皮,意态懒洋洋地往最角落里那帮仰止斋伴读看了一眼,拉长了声音打趣:“要臣妾说啊,哪儿用得着那样费劲儿?喏,满京城最有才学最有样貌的好姑娘不都坐在那边吗?要我说啊,长公主殿下选这伴读实在是一举两得,其实都省得再去甄选了。只怕咱们的临淄王妃,眼下就在这里呢。”这话不是受宠的不敢说。说出来之后,萧太后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也向众位伴读那边看过去,却是不动声色:“这谁说得准哪?做长辈的也不过就是把把关,要紧的还是他喜欢。行了,都别陪着我这老婆子说话了,趁着今冬第一场雪,难得出来走动,都多去看看吧。”有关于临淄王沈玠选妃这个话题便被轻轻带了过去。众人自然都不敢再说什么,三三两两起身往梅园去。一时梅花开得冷艳,人在花中也显得更加娇媚。秦贵妃也搭着宫人的手起身款步往外走,坐在稍靠边上的一名瓜子脸、穿浅紫色宫装的妃嫔便也跟着起了身,竟是自觉地跟在她身后。接着秦贵妃一打量,竟在姚惜面前停了下来。她难得笑得和和气气的:“打你刚进宫本宫便想找你说说话,毕竟我母亲常提起你母亲。表姑母近来可还好?”姚惜的母亲同秦贵妃的母亲乃是表亲,她刚入宫的时候也曾听父亲提起过,但俗话说得好,“一表三千里”,姚惜入宫从来不敢像萧姝一般高调,毕竟这中间的姻亲关系太浅。甚至都未必指望人记得。她完全没想到今日第一次见着,这后宫中最是受宠的贵妃娘娘竟走到她面前来主动说起此事,不由心头一热,忙行礼道:“前些日出宫看过,家母身体康健,劳贵妃娘娘记挂了,见过贵妃娘娘。”话说到这里,忽地一顿。姚惜眸光一抬就看见了立在秦贵妃旁边那名妃嫔,略一回想后神情有些冷淡下来,但也按着规矩道礼道:“见过温婕妤。”边上也正要起身思考去哪里避祸的姜雪宁听见这三个字,简直心头一跳,想也不想就直接拉了身边的方妙,道:“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方妙愣神。姜雪宁已经拉着她的手直接从看雪轩里走了出去,根本不回头看上一眼。那秦贵妃刚拉上姚惜,目光一扫似乎还准备叫上别人一道,但没想到转头一看,末尾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台阶下只能看见两道远远的背影。这时若再叫人,就显得有些刻意了。秦贵妃那精心描摹的细眉轻轻一挑,向一旁并未走出去的萧姝看了一眼,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毫无破绽地带着她身边那稍显怯懦沉默的温婕妤和刚说上话的姚惜一道走了出去。方妙被姜雪宁拉着走出一段时候,还有没回过神来,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便露出了几分思索,竟凑近了姜雪宁问:“怕有人害你?”姜雪宁脚步一顿,瞳孔微缩。方妙手指里把玩着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钱,笑了笑,有些得意地道:“宫里面的事情左右不这样吗?查抄仰止斋那回你把太后娘娘得罪得那么惨,眼下又是后宫一帮女人,我要是你我也躲得远远地。”原来她不知道。姜雪宁放松下来,拨开前面一条垂下的梅枝,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近来处境算不上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方妙心有戚戚:“是该如此。”方妙固然也是花了些心思才选入宫里当伴读来的,但那是因为与家里面的姐妹较劲儿,争个头脸,将来嫁娶时能说是入过宫当过长公主殿下的伴读,自然风光。可她从没想过留在宫里。在眼下这种有后宫嫔妃在的场合,她也与姜雪宁一般,不愿意掐尖冒头,恨不能躲那些是非远远的,是以乐得和姜雪宁到处走动,也不到那些娘娘们身边凑热闹。眼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梅园里欢声笑语,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姜雪宁不由想,也许是想多了。这种事情哪儿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呢,那不也太明显了?然而这念头才一出,远远地梅园西南角那头忽然传来了一串惊呼,紧接着就有人叫唤起来——“老鼠,老鼠!!!”“娘娘您没事吧?”“姚小姐怎么回事,这般不小心……”……宫人们尖叫的声音明显,远近赏梅看雪的人都听见了,一时全都惊疑不定,朝着声音的来处去看情况。姜雪宁不由同方妙对望了一眼。两人也远远跟在众人后头朝着那边走去,待得走近时便看见,是秦贵妃、温婕妤并姚惜几个人,大约是赏梅时候瞧见了老鼠,都吓得不轻,那瘦瘦小小的温婕妤更是摔到了雪地上,宫人们都七手八脚上去扶,秦贵妃更是皱起了眉头,轻轻埋怨起姚惜来。姚惜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惊讶,想要辩解什么的样子,但一看秦贵妃又没说出口,只得站在一边,有些惊惶模样。看宫人去扶温婕妤,她也待去。温婕妤在这后宫中位份不算高,又看秦贵妃待姚惜好,还笑了笑道:“姚小姐不必怪怀,谁都有吓住的时候,我身子骨禁摔,没大碍。”她这么一说,姚惜便松了口气。然而温婕妤才刚刚起身来,脸色便白了一些,似乎觉得腹内有些不适,竟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坤宁 第128节宫人吓了一跳:“婕妤怎么了?”温婕妤的神情间还有些茫然:“腹内好像有些不舒服……”她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周遭的妃嫔们已是悄然色变。然而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个在此刻开口说话。温婕妤微微用力扶着丫鬟的手,这一下又觉得方才那种不适的感觉没那么强了,好像好了很多,便又笑起来,道:“没什么大碍,还是继续看梅花吧。”姜雪蕙是同周宝樱等人走在一起的,瞧见这一幕却是目光闪烁,没忍住道:“婕妤娘娘滑了一跤,衣裳都打湿了,还沾了雪泥。天冷风寒,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您还是先回宫换上一身暖和衣服,再叫太医看上一看喝些热汤去去寒,再说赏雪的事吧。”她望着温婕妤,目光里很是认真。温婕妤这时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却是更为瑟缩起来,不由看向秦贵妃道:“这位小姐说得也在理,我都忘了,这便回宫换身衣裳再来,失礼了。”众人都连忙出言关切她,叫她赶紧回去。姜雪宁却是望着这温婕妤的背影,心底发寒。果然,温婕妤走后还没两刻,便有小太监急急跑到梅园里,擦着头上的冷汗来禀告:“不好了!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温婕妤见了红,太医诊治是有了身孕!”整座看雪轩内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姚惜更是脸色煞白,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盏。然而已经没人能注意到她的失态了。*上一世的听闻与这一世的所历,竟真的又对上了。然而从听闻到亲历,感受却是浑然不同。上一世姜雪宁抱病之后只是极其偶然地听说后宫里有个位份不高的妃嫔小产,沈琅知道之后暴跳如雷,那一阵在朝堂上迁怒了很多人,一有触怒便革职,引得朝臣们颇多非议。可她不知这妃嫔到底是谁。如今这一世却几乎亲眼所见,再想到先前秦贵妃带着温婕妤去叫姚惜,只觉寒气都袭上身来。出了这样的事情,什么吟梅赏雪自然都没黄了。众人回到仰止斋后,都不说话。前连日还对姜雪宁横眉冷对、冷嘲热讽的姚惜,这会儿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呆坐下来,好半晌都没说话,陈淑仪上来温声安慰,她竟两手捂脸,一下恐惧得大哭起来,连胜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撞的,是有人在后面撞了我……不关我的事……”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沈琅子嗣稀薄?年将而立,膝下无子。这后宫里连个皇子都找不出来,妃嫔们攒足了劲儿地想要为皇帝诞下长子,也许皇上一个心情好便封为了储君,从此母凭子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奈何肚子就是没动静。到如今朝堂上的确传出了要立临淄王为皇太弟的消息,可毕竟八字还没一撇,若真有皇子降生,事情必定有变化。偏偏竟遇上温婕妤这事儿!若让圣上知道……姚惜想起来,忍不住浑身颤抖,哭得更大声了。萧姝坐在一旁皱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有人宽慰:“只等等消息,看婕妤娘娘有没有事吧。”姜雪宁静默地看着不语,上一世的她是知道答案的:后来都轮到沈玠登基,何况她当时的确听过后宫有这传闻,温婕妤腹中的孩子多半是没有保住。姜雪蕙却似乎有些怜悯,轻轻叹了一声。接下来便没谁说话了。仰止斋中只听见姚惜那悲切惶恐的哭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到天色将暗时,终于有一名前去打听消息的宫人跑了回来。萧姝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姜雪宁也看了过去。那宫人喘着气,目光里竟是一片的激动与振奋:“保住了!婕妤娘娘的胎保住了。太医院的大人说是发现得早,受寒也不深,万幸没出大事,只是往后要格外小心!”什么?!保住了……姜雪宁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由豁然回首向着姜雪蕙看了过去——并非她不同情温婕妤。只是此时此刻的震惊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甚至根本没去料想温婕妤这一胎能够保住!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一世和上一世,是有这巨大的不同的。上一世她入宫成为伴读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萧姝这个潜在的对手,在宫中也不合群,更没有与沈芷衣成为朋友,也就根本没有引姜雪蕙入宫这件事!那么上一世赏梅的时候,是没有姜雪蕙在的;而这一世,她不仅在,还出言让温婕妤早些回去找太医……不同了,完全不同了!如果温婕妤这一胎保住,如果孩子顺利诞生,再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那从今往后所发生的一切,与上一世相比,都将是天翻地覆!第100章 惊世骇俗近暮时分, 两名大臣走在宫道上。回想起方才御书房中所议之事,却都有些沉默。过了许久,眼看前后无人, 才有人开口。“您说谢少师当时少说的那一个字, 是有心呢,还是无意呢?”“这谁能知道。”“可我琢磨着当时虽没人提,但该不只咱们听出来了吧?”“那不废话吗?”“可怎么没人在朝上提呢?”“你怎知没人提?”最先说话的那人心头陡地一凛,似乎思考了起来, 震了一震。另一人却拍了拍他肩膀。仿佛是宽慰,却问:“你既也听出来了,为什么不在朝上提呢?”那人回道:“我心里觉着, 侯府太可怜了些……”另一人便叹了口气:“唉, 这不就是结了吗?”那人还是有些没想明白:“我只是不懂谢少师,到底是为了什么?”另一人笑一声:“你觉着谢少师是什么人?”那人不假思索道:“朝中能臣, 社稷栋梁,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另一人便道:“那你觉着他会说这种话为自己惹祸上身吗?”那人便愣住了。这种事正常人想来都不会做, 更何况是智计卓绝的谢危呢?往深了一琢磨, 也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冷意。风冷了,两人都将手揣进了官服的袖子里,渐渐靠近了宫门, 出宫去了。御书房中却还聚集着内阁一帮大臣。天色暗下来, 灯盏已经点上了。周遭亮堂堂的一片,明亮的光束照在沈琅那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上,双目却紧紧盯着案上这几分打开的书信——从勇毅侯府抄获的书信!朝中真正说得上话的几位内阁辅臣, 都垂首立在下方。微微晃动的光亮让他们拉长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内阁首辅严庭年事已高,眼皮耷拉着, 已经有些困倦,看沈琅盯着那几封书信很久,掐算着快到宫门下钥的时间了,眼见旁边其他人都不开口,心里只好叹了一声,自己先开口道:“这些书信都来自勇毅侯府与平南王逆党的联系,说不定只是为掩人耳目,也有可能是侯府受了逆党的蒙蔽,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岂有这样言之凿凿的?”定国公萧远自打在查抄侯府时看见这几封书信,便心神不宁,这几天几夜来都没睡得太好,以至于一双眼底全是红红的血丝,看上去甚是骇人。听见严庭说话,他按捺不住,几乎立刻就上前了一步。此时声音里明显有些恼怒:“严阁老说的是,侯府与逆党有联系乃是事实,二十年前平南王围京之变,我那孩儿七岁不到的年纪早就惨死乱党刀下!逝者已逝,他燕牧又不是不知道平南王与天教逆党乃是致我萧氏骨血于死地的元凶,明知如此还与虎谋皮,心肠何等歹毒,其心可诛也!这些书信不过是为与平南王逆党的联系找些借口罢了,实则暗中勾结逆党,意图谋反!”“够了!”出人意料,沈琅今日的耐性似乎格外不足,才听得二人说了几句,竟就直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案,面沉如水,声音里透出些许阴森。“书信往来是假最好,可平南王逆党之所言假若是真又当如何?”萧远对上了沈琅的目光,想到假若那孩子真的没有死,假若还真的被天教教首带走,这一瞬间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御书房中几乎都是朝中老臣,对二十年前那桩宫廷秘辛便是没有亲耳听闻过,可凭借蛛丝马迹也有自己的推测。眼下听沈琅之言,却是个个噤声不敢说话。外面寒风吹着窗户,拍打着窗纸,呜咽有声。众人的影子黑漆漆投在墙上。此时此刻此地,竟不像是议事的御书房,倒像是废弃的深山古刹,风声奔流,驰如山鬼夜哭,平白叫人觉着会有已经封入棺椁的亡魂从坟墓里踩着满地鲜血出来向活人讨债!谢危静静地立在角落,阴影将他的身形覆盖了一半。众人都不说话了。沈琅终于想到了他,将目光转过去,望着他道:“谢先生怎么看?”谢危这时才抬眸,略略一躬身,却是道:“二十年前平南王逆党之事,臣不甚清楚,倒不知这书信有何问题。想来若定非世子还活在世上,是老天怜见,当恭喜国公爷又有了爱子消息才对。”他说到这里时,萧远一张脸近乎成了猪肝色。御书房中其他人也都是面色各异。但紧接着一想也就释怀了:谢危乃是金陵人士,自小住在江南,直到二十岁赶考才到了京城,对这一桩陈年旧事自然不清楚,这样说话,本没有什么错处。坤宁 第129节谢危说完还看了看其他人的脸色,也不知是不是觉着自己不知此事不便多言,便将话锋一转,道:“不过臣想,当务之急只怕还不是追究这几封信。臣今日有看北镇抚司那边上了一道折子,说在京城周边的村镇上抓获了一批天教传教的乱党,有三十人之多,不知该要如何处置?”沈琅一听便道:抓得好!”他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御书房里踱了几步,道:“便将他们压进天牢,着刑部与锦衣卫交叉轮流,一定要从他们嘴里审出东西不可!勇毅侯府逆乱,天教乱党在京城外,绝不是什么巧合!”谢危于是道:“是。”沈琅还待要细问。但这时候外头来了一名太监,附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新义眼睛都瞪大了,一脸的惊色与喜色,忙问了一句:“当真?”太监轻声道:“太医院确定保住了,皇后娘娘才让来报,当真。”沈琅便皱眉问了一句:“何事?”王新义眉开眼笑,手里拿着拂尘,走上来便向沈琅拜下,高声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呀!”沈琅一怔。御书房里众位大臣的眼神更是落到了王新义身上。王新义便道续道:“披香殿温婕妤娘娘有孕,太医院刚刚诊过的脉,皇后娘娘着人来给圣上您报喜呢!”沈琅整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有一种不可置信地狂喜,竟没忍住用力地抓着王新义问:“当真,当真?!”王新义道:“当真,您去看看可不就信了?”这一刻沈琅哪里还记得什么国家大事?抬手一挥,直接往御书房外面走:“摆驾披香殿!”竟是将一干大臣全都撇下了,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太监宫女,径直往披香殿去。御书房里留下的大臣顿时面面相觑,只是回想起方才听到的消息,却又都是神情各异了。谢危的眉头更是不知觉地蹙了一蹙。阴影覆在他面上,谁也没瞧见这细微的神情。*慈宁宫中,萧太后终于重重地将手炉扔在了案上,一张脸上丝毫没有得知妃嫔有孕且保住了孩子之后的喜悦。萧姝就立在下方,脸色也不大好。萧太后咬着牙关道:“这么件事没能一箭三雕也就罢了,偏偏是连最紧要的那一点都没能办到!”萧姝不敢顶撞,对着这位姑母多少也有些敬畏,回想起梅园中发生的那一幕,只觉心底都沁出些凉意来,姜氏姐妹的面容交叠着从她脑海中划过。她垂下了头。倒没有太过慌乱,只是静静地道:“原以为姜雪宁才是个不好相与的,没想到,真正棘手的是她姐姐。”萧太后有些恼羞成怒:“你先前说,玠儿所藏的那绣帕,极有可能是这姜雪蕙的?”萧姝淡淡道:“八成是。”萧太后冷冷地道:“都是些祸害!”*温婕妤有孕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午就飞遍了整座后宫,人人虽不敢明面上议论,可大家相互看看脸色却都是有些异样。圣上可还没有皇子啊。谁也不敢想温婕妤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将会在整个后宫造成怎样的震荡。姜雪宁她们所在的仰止斋毕竟不是后宫,也就知道点表面消息,听说温婕妤立刻升了昭仪,圣上赐下来大批的赏赐全流水似的送进了披香殿,太医院上上下下更是被圣上亲自喊过去教训,要他们从此尽心伺候温婕妤这一胎。不,现在该叫温昭仪了。得知温昭仪这一胎没出事,姚惜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跟虚脱似的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众人都安慰她说,没事了。姚惜才又发泄似的大哭了起来。姜雪蕙则是皱着眉头,冷眼旁观。夜里回房的时候,姜雪蕙倒和姜雪宁一个方向,走在了一起。寒风里宫灯在廊上轻轻晃动。姜雪宁仔细回想着白日里这位姐姐在梅园之中的敏锐,不得不佩服这才是孟氏所教导出来的世家小姐,心思实在敏锐,便道:“姐姐这一回可要如愿了。”姜雪蕙也发现自己这位妹妹从几个月前开始似乎就变得比以前聪明了许多,被她看破一些事情,实在也在意料之中,但并未有任何心虚,只道:“纵然我也有所图,可毕竟也算救人一命。若心中有数却袖手旁观,那才是造孽。如今这般,也能算是两全其美吧。”她倒是半点也不否认自己有私心。姜雪宁道:“温昭仪必定记得你,圣上若知此事只怕也要赏赐,不过你这般也算得罪人了。”姜雪蕙倒是看得开:“有所求必有所舍,人活世上,哪儿能让每个人都看得惯自己呢?得罪便得罪吧。”姜雪宁便笑了一笑。她的房间靠前面一点,这时已经走到了,便停下脚步,望着姜雪蕙道一声“那便要祝你好运了”,然后也不多言,推开自己房门便走了进去。一如姜雪宁所言,不过是次日中午,就有一帮太监急匆匆捧着各式的赏赐来到仰止斋,一些是温昭仪给的,另一些却是来自皇帝沈琅的嘉奖,称赞姜雪蕙聪明仁厚。那赏赐之丰厚,看得人眼睛发红。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圣旨上另一句话,半点也不留情地责斥昨日同在场中且同为仰止斋伴读的姚惜,胆小失仪险些累得温昭仪腹中皇嗣出事,命她即刻收拾东西出宫,竟是直接下旨将她逐出了伴读之列!昨日还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姚惜跪在地上接旨时,整个人都懵了。传旨的太监一走,她才站起来走了两步,脑袋都是昏沉的。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宽慰。毕竟被选入宫中做伴读这件事有多不容易,众人都知道。可如今竟然被圣上下旨责斥逐出宫去,传到京中高门,可算是丢尽了脸,往后名声都坏了,还怎么嫁人?!姚惜恍恍惚惚,脚步虚浮。众人只看得她走到门前,要抬脚跨过那门槛,身子却晃了一晃,竟然一头栽倒下去!“姚姑娘,姚姑娘!”一时众人都惊慌不已,连忙抢上去扶人。姜雪宁却懒得做这表面功夫,只冷眼在旁边看着:姚惜与尤月旁若无人地谋划,欲毁张遮名声以达成退亲目的、蒙心害人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下场?因果相系,活该罢了。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转开,却是看向了这流水阁中另一个并未抢上前去扶人的人——萧姝。萧姝与姜雪宁对视了片刻,却是向立在众人边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姜雪蕙看了一眼,唇边的笑意浅浅地,道:“阿惜的运气真是不好啊。”姜雪宁心底冷笑起来,面上却只附和道:“是啊,很不好呢。”这件事哪儿有面上看那么简单?香囊那件事时,萧姝便有意要除姚惜了。赏梅时秦贵妃主动拉了姚惜去,不久后出事姚惜面色不对,明显是想要反驳秦贵妃但不知从何驳起也不敢;接下来姜雪蕙出言提醒,温昭仪回宫才知自己有孕。一个精心谋划的局!是有人比温昭仪更早地知道了她有孕的事情,既要借此除掉温昭仪的孩子,还想要顺手除掉姚惜,没能捎上自己,可能还令这一局的筹谋者有些扼腕呢。当然,温昭仪腹中孩子无事,这恐怕才最令背后之人如鲠在喉!只是此事中间牵扯的实在是太多了,若往深了去追究还不知要陷多深。姜雪宁实不愿涉足其中。这一世有姜雪蕙去搅和就足够了,她权当什么也不知道,只明哲保身,防备着别人害自己。宫里面着实热闹了一阵。听说沈琅乐得大宴群臣。这大约能算是姜雪宁在百般危困之中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因为引姜雪蕙入宫,意外改变了温昭仪的命运,进而保住了温昭仪的孩子,皇帝的心情也没有变坏,也许处理起前朝的事情,比起上一世来多少会仁慈一些。只是不知前朝的人是否能抓住这个机会……毕竟,后宫危险重重,温昭仪的孩子能保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一则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尚在禁足之中,二则仰止斋中出了姚惜这么件事,三则勇毅侯府出事宫内外都不平静,温昭仪受封赏后没两日,宫中便暂时遣散了仰止斋众伴读,让先回家去,等长公主殿下禁足解除了再入宫中。但独独留下了姜雪蕙一个。说是温昭仪娘娘交代的,请姜雪蕙去披香殿住上几日,说话解闷。明摆着这是因为梅园那件事得了温昭仪的青眼,众人也羡慕不来。得了命后,便都收拾行囊出宫。旁人多少有些忐忑难安,姜雪宁却为此长舒了一口气。旁人出宫后都回府了,她想起的则是勇毅侯府危难之际只怕也正是用钱之际,心念一转,便吩咐车夫先打道去锦衣卫衙门。今日正该周寅之当值。一见到她来便知道她目的何在,亲自将闲杂人等屏退,以探监的名义带着她去了尤芳吟的牢房。尤芳吟正对着那一扇窗里透进来的天光读书。姜雪宁以为与往日一样,看的该是账册,没想到走过去一看竟是一本《蜀中游记》,看名字像是介绍蜀地风土人情的。她顿时有些惊讶:“怎么忽然看起这个来?”尤芳吟识得的字不多,因此看得很吃力,但也格外全神贯注,姜雪宁走到身边来她才察觉,还吓了一跳。然而下一刻便喜笑颜开。姜雪宁从未在她面上看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一时还有些怔忡。尤芳吟咬了咬唇,道:“上回二姑娘说的是,芳吟仔细想了想,已经找到法子了,顺利的话不出两月便能离开伯府。”姜雪宁愣住:“当真?”尤芳吟睁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姜雪宁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道:“什么法子?”这一时,尤芳吟似乎有些忐忑,面颊上也忽然殷红一片,声音细如蚊蚋地说了什么:“就是……”坤宁 第130节姜雪宁没听清:“什么?”尤芳吟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变得大了些:“我要嫁人了。”“……”姜雪宁感觉自己被雷劈中了,眼皮直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尤芳吟却生怕她误会,连忙摆手解释:“您别担心,我找的是蜀地那位任公子,不是真嫁人,是假成婚,我同他立了契约,待到蜀地之后便可和离。届时芳吟便是自由之身,可以离开伯府,安心为您做事了!”立契约,假成婚!姜雪宁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惊世骇俗的法子只怕便是她上一世所认识的尤芳吟都不敢想吧!胆子也太,太……第101章 丈母娘心态(补)骤然得闻消息, 姜雪宁一时难以消化。呆滞了好半晌,她才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喃喃问道:“怎么回事……”尤芳吟这才讲述了前因后果。整个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在上一次听姜雪宁分析过她在家中的处境之后, 尤芳吟便忍不住冥思苦想, 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安全地离开伯府。逃跑之后也许会被抓回来,下场更惨;单独立一户,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更别说是“女户”了;想来想去, 自然而然就想到“嫁人”两个字上。找个人嫁出去不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吗?可找谁来娶自己呢?再有,规矩历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若是嫁出去后与在家中是一样的状况,甚至比家中还要糟糕,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所以,假若这个娶她的人够好,或者够配合, 是最好不过的。那天晚上, 尤芳吟便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男子的名姓都写在了纸上,一个个地想,甚至包括伯府门房家的老大王安。然而他们都不可能。最终留在纸面上没有被划掉的名字, 只有一个, 那便是:任为志。看着这个名字,尤芳吟一双眼越来越亮,脑海里做了一番构想之后发现, 以她有限的交游来看,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人选了!第一, 任为志缺钱,有求于她;第二,远居蜀中,嫁出去之后便能远离伯府的视线;第三,她姐姐尤月也正想要入任为志盐场的干股;第四,任为志像是个好人。她从来知道自己没有聪明的脑子,只能用这种极其笨拙的方法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个个地写下来,然后将这一页在纸压在心房上,一晚上睁着眼睛也没能入睡。因为,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计划!只要能离开伯府,就是好事;只要能为二姑娘做事,就是好事。什么女诫家训,世人议论,哪里又能顾得了呢?于是,在与任为志谈盐场生意的那一天,尤芳吟也与他谈了一桩关于终身的生意。姜雪宁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任为志什么反应?”尤芳吟脸颊有些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声音也小了下来,道:“好像愣了很久,也不大敢相信。可我手里毕竟有姑娘您给的钱,他不认人也得认钱吧,所以在屋里面走了好几圈之后,还是坐下来问我原委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说到这里时她想起什么,忽然连忙摆了摆手。“不过跟姑娘您有关的事情我一句话都没有提,他也还不知道。最后走的时候同我说,便是要假成婚,也是终身大事,不敢儿戏,更不敢莽撞地答应了我。所以叫我将此事放上几日,一则他需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二则也希望我回去之后仔细想想,若我几日之后还不反悔,他才敢说答应不答应的事。”这般听来,任为志倒是个君子了。姜雪宁想也知道,万两银票在前,娶了这么个傻姑娘,盐场便大有起死回生的机会,而且芳吟长得也不赖,性情也好,尽管在伯府处境不好,可论出身也算是官家庶女,配他一个商人出身绰绰有余的。想想答应下来无甚压力。可这人还尽力劝尤芳吟回去再想想,算是不差。只是想归如此想,她终究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心里的担忧压过了其他,又问:“现在他答应了?”尤芳吟点点头:“答应了。”她还补道:“他家中并无父母,事情皆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已经同我说好,成婚后便是名义夫妻,不敢相犯,也不必强要半年这样久,待到了蜀中安顿好之后,只要我提便可和离;若一时半会儿没能安顿好的话,便先住在他家宅之中,待安顿妥当再说。我同他已经立字为据,就看什么时候去提亲了。”尤芳吟在伯府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只怕家里人都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多花时间。伯府内里如何,她略有了解。且尤月也指望着从任为志这里赚钱,大约会借这一桩亲事索要一点什么,那也没关系,都给她就是,事情并不难办。姜雪宁久久无言。她忍不住用一种沉默而惊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在外人眼中木讷、胆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一时竟忽然想起了两个词:大智若愚,内秀于心。可转念一想,若尤芳吟的确是个计较得失、瞻前顾后的“机敏之人”,只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这样胆大的决定的。越是一根筋的人,越容易做出非常之事来。今日她来,本意是想问问任为志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却被这消息当头炸过来,以至于接下来尤芳吟同她讲正事,她都觉得有些恍惚。一万两的干股已经成了。任为志也已经答应了这干股可以转让他人。且尤芳吟那姐姐尤月竟也出了二千两之多入了股。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局已经布好,只待后续了。眼看天色不算早了,姜雪宁与尤芳吟坐了一会儿,想想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便道:“今日我才出宫来,宫里面正乱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用入宫伴读,只在府里听诏,倒多的是时间说话,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尤芳吟便起身送她。周寅之也在门口等候,带她走出牢房时也将她送到了门外。马车还在外面等候。车夫看见她便问:“姑娘,回府去吗?”姜雪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等坐到车上去之后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放心,越想心里便越觉得这事儿听上去怎么跟天方夜谭似的不靠谱?“不行,这任为志我连面都没见过,万一是个骗子呢?”她眉心拧出一道竖痕来,想尤芳吟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着马车都要转上回府的那条道了,忽然便撩了帘子道,“先别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栈。”本来她应该尽量避免与这件事沾上关系。毕竟有先前生丝生意留下的隐患在,还不知道背后究竟有谁在窥伺,贸然掺和进来,暴露自己,会很危险。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任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车夫自然有些惊讶,可也知道姜雪宁在府里是个跋扈脾气,心里虽然嘀咕这天色已经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里人担心,但也不敢说出来,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车的马儿脚程再快上一些。没一会儿到蜀香客栈。姜雪宁下车便向里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见任为志。还是楼上那间客房。任为志是第一次见姜雪宁,着实吃了一惊。开门迎她进来后,整个人都有些惊讶,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问:“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么事?”姜雪宁却皱了眉没说话。她盯着任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皱紧的眉头也没松开,甚至连他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迈开脚步来,绕着他,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瞅到左边。任为志忽然觉着自己像是那摆在架上的猪肉。而眼前这位姑娘,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些个刻薄挑剔的客人……任谁被这么打量一圈都会不自在,任为志也一样,背脊骨上都有一种发寒的感觉,咳嗽了一声,再次小心地询问道:“姑娘?”姜雪宁的脚步这才停下来。看模样这任为志倒也有些气度,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更像个书生,反而不像是商人。也难怪家里的盐场会倒了。不过人似乎看着还行的样子,可……她为什么就不是很乐意呢?这人居然要娶芳吟。姜雪宁确认了一下:“你就是任为志?”任为志还有点蒙:“是。”姜雪宁眼神里透出了几分苛刻和审视:“你同芳吟立了契约,要娶她?”任为志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没提过伯府里谁和她关系好,眼前这位姑娘也许是她娘亲那边来的亲戚?难怪看他的眼神特别像是为自家女儿相看夫君的丈母娘。他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额头上也冒了汗。这一时便有些尴尬,讷讷道:“是。”姜雪宁于是停了一停,有一阵没有说话。天知道她脑海里都在转什么念头。这任为志可是个倒霉鬼啊,拿了钱回去搞卓筒井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波折,盐场出事被烧了个干净,这人终于被命运逼到角落,走投无路上了吊,成了个吊死鬼。这一世姜雪宁投了钱给他。若能间接通过尤芳吟提点他几分自然也会提点,毕竟自己也有钱在里面。可这种事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蜀中的事情怎么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后面要真出了事,也实在不稀奇,她觉着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没想过一定要怎样。可芳吟这傻姑娘,脑袋一拍就要假成婚!若事情与上一世般没有改变,这任为志又跑去上吊了怎么办?她家芳吟岂不成了遗孀,要守寡?等等——坤宁 第131节遗孀?姜雪宁脑袋里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抬眸看着任为志的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几分:眼前这倒霉鬼若真的上吊死了,往后至少盐场是要留给遗孀啊!那我们芳吟岂不很快就能家财万贯直接暴富?咳咳,当然只是想想。只是想想而已。姜雪宁的态度忽然变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挂上了前所未有的温良的微笑,十分有礼地向任为志一抬手,请他坐下:“任公子,我们坐下聊聊?”*谢府,斫琴堂。谢危今日提前从宫里回来,但既没有看书处理公务,也没有斫琴调弦,而是低垂着眼帘,自己亲自一点一点地收拾起那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心无旁骛,沉静极了。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炉上烧好,咕嘟嘟地往外喷着热气。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等人。待他将这一张茶桌收拾干净了,外头的脚步声便也传了过来,剑书引了一人走近,在门外禀道:“先生,公仪先生到了。”第102章 圣贤魔鬼公仪丞已经是五十多的年纪了, 一张脸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干瘦。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 一双眼睛倒透着些看透人心、精于筹谋的老辣, 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还透出些陈旧,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 一位跟在教首身边地位极高的谋士。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跟在教首身边所经历过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说早已见惯风云,处变不惊了。只是当谢危的人找上门来, 请他过府一叙时, 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精依旧嗅出了几许不寻常的意味儿。公仪丞倒不怕谢危。毕竟教首虽养此人二十年甚至收为义子,似乎是视同己出, 极为信任,可谢危身世毕竟特殊,这种信任究竟到哪种程度, 只怕不好妄下断言。他只是有些嫌麻烦。但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 哪儿能不去?且待在京中这一段时间,公仪丞着实发现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也正琢磨着找个恰当的时机敲打敲打谢危, 好叫他记住, 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所以,他还是来了。“请进。”斫琴堂内传来谢危淡淡的一声。一如公仪丞在金陵偶尔见着他时一般,这些年来倒没有什么改变。心里头一念转过, 他便走了进去。剑书立在了门外,没有进去。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线从窗沿上照入, 谢危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乌木簪束发,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在家中的随意和闲适。一应茶具已经备好。他抬头看见公仪丞,请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听闻公仪先生到了京城,我还有些不信,想先生若来京城多半会告知谢某一句。没想到,先生是真的来了。”天教的核心势力都在南方。京城处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适宜天教传教,发展势力。公仪丞便常在金陵。至于京城,则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但自从谢危几年前上京赶考参加会试开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筹谋着助沈琅登基开始,这样一个人便成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桩,甚至这些年来越发壮大。天教的势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发展,到如今已经是颇具规模。只不过在这里,谢危才是话事之人。按理说,同是教中之人,公仪丞来到京城,无论如何该给谢危打上一声招呼,可他没有。公仪丞落座在谢危对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这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意,然而开口却异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于应付,一没留神忘记了。何况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谢危将滚烫的水注入了茶盏之中。公仪丞便看着那流泻的泛着白气的水,淡淡道:“到了这京城,到处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问一句该不该请你示下,哪儿用得着我来知会你?”谢危执着壶的手顿了顿,道:“公仪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为尊,有命必从,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岂敢僭越?”公仪丞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吗?”谢危将那烧水的壶放回了炉上,脸色倒没变,转过来还为公仪丞斟上了茶,道:“危自问并无有损天教之所为。”公仪丞的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站了起来,踱了两步,从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竟道:“那通州、丰台两城外面的事又怎么解释?”谢危饮了口茶,挑眉:“什么事?”公仪丞看着他这淡静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样,终于觉得一股怒气从胸中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错要对付勇毅侯府,可煽动民心引得天下纷乱,更能借此拉拢军中势力,壮大我教,实乃颠覆朝廷的天赐良机!可先后派去三拨人都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过后不久竟在码头的苇荡里找到尸首,悉数为人截杀!你会不知情?!”大约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烫,沏出来的茶汤划过舌尖,留下的却是几分发涩的味道。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搁陈了。谢危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眸时对上公仪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哦,还有此事?自公仪先生入京后,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应事务都由先生在打理,倒还真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谁做的了?”“……”四目相对,谢危的眼眸与神情都平和极了,公仪丞却是紧紧地绷着,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凝重。纵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可公仪丞似乎总与谢危不对付。他觉得教首这一步棋就是下错了,当年就该斩草除根不该留下这么个人,还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这天教势力难以深入的京城!引狼入室,又放虎归山!公仪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还以为度钧与勇毅侯府毕竟关系匪浅,此次那小侯爷冠礼你还亲去为其加冠、取字,看着还像是念旧情的模样,进而以为你对天教的计划有所不满,暗中阻挠,觉得教首太过残酷呢!”谢危道:“公仪先生误解了。”然而他说这话时却并未直视着公仪丞,而是转眸去看庭院里凋敝的草木,接着便起了身来,负手到窗前:“我的志向与教首的志向一般无二,公仪先生在教中这么多年,我之所为,该是早有所知的。”“那是以前,敝人自以为知道罢了。如今到了京城,须知人心易变。”公仪丞笑得嘲讽,“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谢先生’很受圣上青睐,不久前甚至已经执掌了翰林院,地位越发稳固。只怕再等上两年,不仅有帝师之名,只怕连帝师之实也快了!荣华富贵迷人眼,谁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雕花,颇有几分江南情调。只是江南没有这样冷的朔风,这样大的白雪。边上搁着一只花觚,然而这时节并无什么新鲜的花枝,插在里头的只是三支箭。谢危伸手拿起一支来。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铁打成,箭身上描着细细的银纹,箭羽却是两片精致的金箔,嵌进箭尾。这种乍一看有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大约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赠的玩意儿。他手指轻轻地转了一转。这一根箭也跟着转了转。谢危道:“公仪先生这般言语,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说来,宫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笔了?”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上刻着逆党妖言。一桩风波闹下来折损了他在内宫中的布置,三两年心血毁于一旦,竟被逼得断尾以求自保!这一笔账,他可都还没算呢!话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有了几分刀光剑影的针锋相对之感。公仪丞一听便大笑起来。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却阴沉沉地道:“ 我坏了你的布置,动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满的!”谢危来到茶桌前方,背后便是那一堵空荡荡的用以面壁的墙,只道:“旁人有所求,才会受我拉拢。在宫里面当差的,大多都是贫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门忠烈,保家卫国,称得上社稷栋梁。公仪先生辅佐教首多年,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也曾传教布道,今来京城却是先闹玉如意一案风波牵累众多无辜之人,又要陷侯府于不忠不义之地,置其满门性命于不顾。敢问先生,又是否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好,好!可算是说出真话来了!”公仪丞忍不住地抚掌,但注视着谢危时却多了几分蔑视,“数月前教首派我秘密来京中了解情况主持大局的时候,便曾有过担忧,一怕你富贵迷了心,二怕你与侯府牵扯太深妇人之仁!我本想你是个顾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谢危回视着他,没有接话。公仪丞的目光冷冷地,连声音里都透出几分寒气,道:“你可不要忘记,当年是谁饶过你一命,又是谁让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该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教首要做的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谢危依旧不言。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无温度。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着越发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许的光亮。公仪丞的口吻已俨然不是相谈,而是训诫了,且自问年比谢危长,在天教资历比谢危深,有资格教训他这么一顿。言语间甚至有了几分威胁警告的意思。此次之后谢危必将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将谢危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凛然道:“扶危济困,天下大同,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教义。为成大事,牺牲几个微不足道之辈,牺牲一个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么!乱世之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乱世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谢危久久没有说话。直到手中执着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说得对。”公仪丞话说了许多,终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都不回头看一眼他的神情,只道:“从今往后,京中的教务你便不要再插手——”话才刚说到一半,他脑后陡然一重!竟是谢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毫无预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压着撞到了那茶桌之上!“噼里啪啦!”茶桌上堆着的茶具顿时摔了一片!公仪丞年事已高不说,更没有想过今日自己到谢危府上会遭遇什么危险,因为根本没有去想过谢危在天教多年,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来,根本反应不过来!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谢危面无表情,手里那支箭冷酷地穿进了公仪丞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桌面之上,颈侧的血脉爆裂喷出大股的血,溅了他一身的白!“咕噜……”公仪丞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他两只眼睛都因为惊恐瞪圆了,疯狂地挣扎着,伸出手来,死死抓着谢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捂住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来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然而这一切在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劳!坤宁 第132节不甘心,不敢信!公仪丞嘴里都冒出血来,死死地瞪着他:“度钧!你……”然而根本模糊极了,也听不清楚。谢危似乎有些恍惚,想起了勇毅侯府那棵高高的樱桃树,还如先前一般,慢慢地、轻声细语地道:“你说得对。圣人成不了事,这天下要的是枭雄。守规矩的人,走得总是要艰难一些……”那么,还守什么规矩呢?旁人做得的事,他也做得,且还会做得比旁人更狠、更绝!一如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公仪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谢危这番话底下的意思。然而已经没有细想的时间了。后悔也晚了。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茶桌上下,淌了一片。渐渐没了气。犹带着温度的血从谢危脚底下漫过去,他没有挪动一步,直到手底下这具干瘦的尸体没有了动静,他才慢慢地松了开。圣贤面孔,却沾了鲜血满手!转过身来,那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触目惊心一片,抬眸便见剑书站在门口,骇然望着他。谢危垂眸,只走过去拿起案上一方干净的巾帕擦手,平淡地道:“收拾一下吧。”第103章 晕血吕显来串门的时候, 只见着谢危已经坐在了窗边上,正在朝外头看风景。天色昏暗,屋里面点着灯。他毫无防备地直接从外面走了进去, 张口便要同谢危说话, 谁想到目光一错竟瞧见满地的血,被昏黄跳动的灯光照着狰狞极了,平日里沏茶的桌上还钉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吕显整个人面色都白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 脑袋昏昏沉沉,直接就从房里退了出去,立刻背过身扶着门框差点没吐自己一身!“操, 公仪丞怎么死了!”事关重大, 剑书同刀琴在里头收拾。谢危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道:“我杀的。”吕显头皮登时炸起:“不是请他过府一叙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杀他干什么?!”谢危道:“可河水要犯井水。”吕显崩溃:“你疯了!”谢危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指缝,嗅着屋子里的血腥味儿, 眼底透出几分厌恶, 只道:“我请他来便没打算让他活着走,一言不合,杀便杀了。”吕显听见这句, 终于冷静了些:“你有计划?”谢危道:“没有。”吕显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在忍着什么,但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你是天教中人,人是你请到府里来的, 他现在人还在京城,出了事你怎么逃得了干系, 拿什么跟天教交代,往后又怎么收场?!”谢危的神情静极了:“不知道。”“不知道?!!”吕显跳了起来,一张斯文的脸孔都被今日这骇人听闻之事搞得有些扭曲起来,忍无可忍地朝他咆哮,“没有计划,不知道怎么交代!可你竟然把人杀了!你大爷的谢居安到底是你中邪了还是我中邪了!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敢做下这种事来!!!”他的声音实在很是聒噪。谢危终于轻轻蹙了眉,道:“你慌什么。”他慌什么?!谁他妈遇到这种事能不慌啊!在吕显看来谢危绝对不是什么冲动之人,也绝对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京中这些年的布局谋划桩桩件件都是心血堆砌,一个闹不好便是前功尽弃!吕显完全冷静不下来!他转头就想和谢危理论,然而脑袋微微一侧,就瞥见谢危那一身雪白的衣裳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又觉得脑袋里一阵的眩晕脚底下发虚。于是这满腔无从宣泄的暴躁便向屋内刀琴剑书而去。他愤愤地叫嚷:“你们两个别收拾这屋了先把你们家先生拖下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剑书不解:“为什么?”吕显举起一只手来挡在自己脸边上生怕自己再见着屋里的场面,气急败坏地跳脚:“还为什么!老子他妈晕血!”刀琴:“……”剑书:“……”第104章 天教之影姜雪宁从蜀香客栈离开时, 终于放心了几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自报过家门,只问任为志许多话,也同他聊些蜀地的风貌, 了解了一下盐场的情况, 偶尔也提一下尤芳吟,同时暗中观察着任为志的神色。不得不说,有芳吟这姑娘,傻归傻, 直觉还真的不差。科举场上虽然屡屡失利才继承了家业,可任为志毕竟算个读书人,说话斯文, 教养不错, 倒没有商人的奸猾市侩。别说只是假成婚,便是真做夫婿也够格的。重新等上马车时,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楼上那尚还亮着的灯盏,终于是真心地挂上了几分轻松的笑容。不过这般先去了锦衣卫牢房看尤芳吟,又打道蜀香客栈与任为志相谈, 路上耽搁下来的时间可是不少, 待回到姜府时,天都已经黑尽了。姜伯游与孟氏在屋里等得有些焦急。府里下人一路拎着灯笼送姜雪宁到了屋前,她便走进去, 先躬身告了罪, 道:“女儿路上办了些事,回来甚晚,让父母担心了。”孟氏张口便想要说什么。却没想姜伯游抢在了前头, 道:“勇毅侯府的事情刚出,官府更是又抓了一批天教的乱党起来, 现如今的京城谁都不敢出门了,你这大晚上还在外面溜达,像什么话!”姜雪宁垂眸不言。孟氏叹了口气,如今对姜雪宁的态度倒是少见地和乐,竟反过来劝了姜伯游:“宫里宫外都是这么大的事情,你都吓得不轻,这会儿便别吓孩子了。不是还说要问问宫里的情况吗?”姜伯游这才作罢。他也是久等姜雪宁不回,才有些着急上火,倒也没有责斥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平复下来,转而问她宫里到底什么情况。第一是遣散了伴读;第二是单独留下了姜雪蕙。姜伯游与孟氏都知道宫里出了件大喜事,披香殿的温婕妤怀有身孕被晋为温昭仪,也听说姜雪蕙立功得了赏赐,可却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和原委。姜雪宁便一一道出当时梅园中的情景。包括后来姚惜倒霉,姜雪蕙得到赏赐且也得到温昭仪青眼的事情也说了。姜伯游道:“未必是什么好事。”孟氏也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般有些打眼了。”姜雪宁心道你们可太小看姜雪蕙的本事了。只是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说。姜伯游摇着头道:“我倒宁愿她好好的,和宁姐儿一般回到家里来,这多事之秋,宫里勾心斗角,能害人一次便能害两次,上回倒霉的是姚家姑娘,焉知下回不轮到蕙姐儿?”孟氏皱紧了眉头。她却还想得开些,道:“蕙姐儿自小谨慎些,只能想昭仪娘娘这一胎格外得圣上重视,阖宫上下必不敢懈怠。圣上都为此遣散伴读了,宵小之辈未必有可乘之机。若昭仪娘娘他日真诞下龙子,蕙姐儿又能得娘娘青眼,也算是富贵险中求。天底下哪儿有白掉的馅饼呢?”姜雪宁心道,正是此理。可大约是她有一会儿没说话,显得有些沉默,倒让人误以为她心里拈酸,情绪低落。孟氏竟反过来宽慰她道:“不过宁姐儿你也别丧气,勇毅侯府方出事,我们两府毕竟暗中谈过婚约,宁姐儿你低调一些也好。一门上下同荣辱,有蕙姐儿在前面撑着,往后你也能从中得益的。”孟氏固然有些不喜宁姐儿往日的做派,可蕙姐儿能入宫靠的还是宁姐儿,她到底还记得自己乃是姜雪宁的亲生母亲,不至于太过厚此薄彼。何况是这样艰难的时候?一门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心离德。姜雪宁却是有些古怪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孟氏到底是把一门的荣辱放在前头的。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若是上一世,她或许一颗心便软了,眼眶也要跟着红。可到底是经历过一次生死,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姜雪宁竟觉得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好像孟氏对自己好也好,坏也罢,都很难让她有什么更深的情绪波动。更何况不过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宽慰呢?她平淡地应了一声:“是。”姜伯游却是打量她神色,看出她的冷淡来,心里叹了一声,却不好说什么,反而想起件事,转头对孟氏道:“我有话要单独跟宁丫头交代几句,你先回房休息去吧。”孟氏顿时一愣。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说的吗?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点不满,可话是姜伯游说出来的,她也只好强压下心头那一点不快,先离开回了房去。在她走后,姜雪宁便抬起头来,看向了姜伯游。不用姜伯游说,她都知道是什么事。这时心跳无由快了些,只问:“是先前托父亲的事已经办好了吗?”“上回你交给我的那几箱东西,贵重是贵重,只是兑当得太急,难免为人趁机压价。为父也不想贱卖糟践了侯府旧日的好东西,是以只处理了一半。另一半我叫账房抬进了我们府库,算了算中馈,从府里拿了一万八千两出来,算是抵价由府里买了。”姜伯游捧了只匣子来,放到姜雪宁面前。“一共凑了三万两,你看看,都在这里了。”坤宁 第133节三万两。要知道便是把整个清远伯府都掏空,恐怕也未必立刻就能拿出三万两来。燕临这些年给了她多少,可见一斑。姜雪宁打开了那匣子,略略一点,里头都是一色的千两一张的银票,厚厚一沓三十张。她低低道:“父亲费心了。”姜伯游道:“勇毅侯府与我们也有故交,能帮上一些则帮上一些。只是侯府这案子很快便要交到三司会审,若是备着往后接济还好,若是想要疏通关节,恐怕……”姜雪宁道:“女儿有数,不会乱来的。”她话虽是这么说,姜伯游也的确觉得她近些日子以来变得有主意了一些,甚至用官场上的话来说,是……城府深了些。便说这一次宫里面温昭仪在梅园这一桩事,他方才听着宁丫头的言语总隐隐觉得她是早早看破了这局的,只是并没有搅和进去,也并没有要出这风头罢了。可朝堂上的事情,他还是不免担心。当下免不了又叮嘱了姜雪宁几句,怕她一个人拿着这样大一笔钱,闹出什么事来。姜雪宁又是一一应过,这一回倒并不是没将姜伯游说的话放在心上,相反,她知道姜伯游的告诫都是对的。勇毅侯府的案子三司会审,圣上亲督,哪里那么容易疏通关节?一个不小心出点错都要人头落地。只是朝廷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缝隙总归是有的,只看仔细不仔细,能不能找得到。若论消息,只怕再不会有一个人比现在的郑保更灵通,只是她人在宫外,与宫内联系不便,便是有这么个人,此刻也用不上。宫外则只有周寅之。姜雪宁从姜伯游这里拿了钱后,自己又贴了那张琴的三千两进去,总共有银三万三千两,次日便找上了周寅之,探听如今勇毅侯府一案的情况。周寅之虽已经是锦衣卫千户,这时也只能苦笑,道:“案子已经交到三司,锦衣卫这边只得了一个与刑部一道审问犯人的职权,要过问上面的事情却是无法了。何况千户之位也太低,顶多能进到牢里,替二姑娘照拂几分,然而也不能尽顾周全。且刑部原本的郑尚书离任,原河南道御史顾春芳这两日刚刚上任,锦衣卫与刑部争权被此人压得太狠,怕没有多少插手此案的机会了。”三司会审的“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督察员。这里头可没有锦衣卫的份儿。但凡锦衣卫的人想往里面伸伸手,便会招致三法司一致的攻讦,可说是寸步难行。姜雪宁却道:“勇毅侯府家大业大,抄没的东西无数,如今一应证据应当还在整理清算。你虽无法插手,可三法司的人却多进出天牢,你且留意一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勇毅侯府这桩案子很奇怪。一开始是搜出了侯府与平南王逆党往来的信函,为的其实是二十年前那可能早已躺在义童冢里的定非世子,但三司会审大半个月后却是多出了一封信,这封信乃是燕牧写给天教逆党的,信中竟提及要暗中扶植天教势力,愿将天教教众编入军中。信函一出,顿时称得上铁证如山。一府上下斩了一半,流放千里,到那百越烟瘴之地,满朝文武都没几个敢为他们说话的。为什么这封信半个月后才出现?为什么燕牧写给天教逆党的信会从家中抄来?再说了,抄家不特别快,可也绝对不慢。这封信若一早抄到按理说该送到了皇帝手中。姜雪宁并不知道中间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如果这中间存在什么机会,而她却因以为没有机会而错失机会,必是要扼腕抱憾的。是以才对周寅之一番交代。周寅之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脑海中念头一闪,便想起她当日也是坐在堂上一语道破了他隐藏的心思,那种隐隐然的深不可测之感于是再次浮现在心头。这位二姑娘,似乎越发不简单了。周寅之不知道她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半点不敢怠慢了。回到锦衣卫衙门之后,他就跟住在了天牢内外似的,时不时去转上一圈。经常会碰到刑部来的人。比如那位顾春芳,又比如顾春芳颇为信任的那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三法司的人自然见不惯锦衣卫,可也没理由赶他走,只当是他们锦衣卫贼心不死还想要插手中间的事,有不客气的言语间便颇多讽刺。周寅之也不在乎。如此,没过上多久,还真让他发现了那么一个奇怪的人:似乎是刑部下属的一名小吏,时常跟着来天牢转悠,目光总向关在牢里的人看去,好像在筹谋什么东西。周寅之连着观察了两日,终于觉得这人是真的有鬼。第三日他便找了机会直接在小巷子里堵住了这个人,将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威吓之下,还真问出件攸关的大事来!二话不说暗中将人控制起来关进自己府里后,周寅之便连夜拜访了姜雪宁,道:“抓了一个人,是天教埋在官府里的暗线,得了什么‘公仪先生’之令,要寻找时机,将一封信呈给刑部,说是这封信能让侯府万劫不复。但这些日子那位‘公仪先生’忽然没了消息,多次联系却没回应,叫他心里发慌。他自己很怕这个公仪先生出了事,又不敢声张,有这一封信便生了贪心,想要借此敲诈侯府一笔,办成事就走。没想到紧张之下露了行迹,被我抓个正着。”姜雪宁一听简直头皮一炸!勇毅侯府这一案里竟也有天教的影子,连赫赫有名的“公仪先生”都牵扯进来!只不过……这么重要一个人,半路上没了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她瞳孔微微缩紧,想想也真顾不上那么多了,深吸了一口气,径直问道:“信拿到了吗?”若能拿到这封信,绝对是个巨大的转机!第105章 阴差阳错然而, 在她这问题出口的时候,周寅之的眉头却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 才道:“没能拿到。”姜雪宁顿时一怔:“没有?”周寅之道:“信并没有在那人身上, 天教之中似乎还有接应的人。今日我抓到的那个据他自己说只是出来探探情况,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敢将信交出。因事发匆忙,我想此事对二姑娘来说必定极为重要,所以还没仔细盘问过, 便先来报上一声,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姜雪宁的目光便落在了周寅之的身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片刻竟道:“这人还在你府上?带我去看看。”这时候可是大晚上。周寅之有些没料到姜雪宁这般果断, 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自己毕竟是锦衣卫的人,只怕姜雪宁不敢绝对地信任, 这样大的事情亲自去看上一眼才比较妥帖。是以也没有阻拦。倒是姜府外头守着的门房见到自家二姑娘大晚上还要出门,吓了一跳。姜雪宁只吩咐若家中问起便说她由周寅之陪着一道出了门办事,请家中不用担心, 之后出了门去。周寅之还真未有半点虚言。那人果然绑在他府中。只不过姜雪宁忽然发现才没过去半个月, 周寅之竟然已经换了一座府邸,到了柳树胡同里头,虽然依旧算不上是豪华, 可青砖黑瓦, 看着却是比原先那座寒酸的小院好上了太多。门口还守着一名身着玄黑的锦衣卫。看样子是周寅之的下属。换了府邸没什么好惊讶的,周寅之若不会捞钱那就不是姜雪宁知道的周寅之了,可在进入锦衣卫这样短的时间之内他就已经发展到了可信任的属下, 本事实在不小。从门口进去时,姜雪宁不由多看了这名守门的锦衣卫一眼。周寅之道:“叫卫溪, 武艺很不错。”姜雪宁便点了点头。那卫溪少年人模样,浓眉大眼,很是拘谨,不过在周寅之介绍他时也没忍住悄悄看了姜雪宁一眼,显然也是好奇能得自己上司这般礼遇的人是谁。没成想进入眼帘的竟是个漂亮极了的姑娘。一时意外之下差点看直了眼。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眼前这姑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他,眼底倒不锋锐,可莫名叫他红了脸,立刻把头埋了下去。周寅之瞧见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只问道:“人还在吧?”卫溪立刻收敛心神回道:“没离开半步,还在里面。”周寅之于是带着人进去。姜雪宁却是眉梢一挑故意又多看了这叫卫溪的少年郎一眼,才迈开脚步,跟在周寅之后头进去,卫溪则是心里头七上八下地落在了姜雪宁后面。人关在府里西南角的柴房里。门推开之后里头倒算干净。一根粗麻绳并着一根精铁所制的锁链,共同将人捆在柱子后面,从门口进去就能看见这人身上穿着刑部小吏员穿的缁衣。姜雪宁在门口就停住了,没有继续往里走。周寅之却是一直走到那人的面前。还没等他说话,那人一瞧见他便用力地挣扎了起来,仿佛先前已经吃过一些苦头,十分恐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信也不在我身上,你不是说我说了就放过我吗!”周寅之俯视着他道:“那同你接应的人是谁?”那人直哆嗦:“我们教中都是秘密行事,我等几人都是秘密听命于金陵公仪先生那边,每日子时把信放到白果寺,自然有人取走,第二天再去便有信函回复。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看回信的字迹最少有三个人。周大人,您就是把我抓起来也没有用啊!信真的不在我身上!”周寅之便看向了姜雪宁。姜雪宁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皱了眉头,冷冷道:“你乃是刑部的吏员,且能接近天牢,那几个人却要隐身暗中靠你来探听消息,想必他们也需要依赖你来将这封信送交朝廷知晓吧?也就是说,只要你告诉他们时机已经成熟,他们便会把信交给你!”一听见这声音那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直到这时候这倒霉鬼才意识到,此次与周寅之一道回来的竟然还有别人,而且还是一位姑娘,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周寅之背后的人,一时生出几分惊惧。他下意识回头想要看看是谁。然而他才一动,周寅之已经用力一脚踹到他身上:“那是你应该看的人吗?”那人吃痛顿时叫嚷起来。周寅之只厉声道:“姑娘问你,是也不是?”那人哭号:“是,是!”姜雪宁便道:“那事情简单,你与往日一般与这些人联系,告诉他们三司会审时机已经成熟,到了能将信交出的时候了。你把信写下来,今夜子时便送过去,别耍什么花招。”坤宁 第134节那人惊恐极了:“不,不,若是被教中知道……”姜雪宁眉头顿时皱得深了些。周寅之看她一眼,道:“要不您回避一下?”说完,他扯了一张抹布将这人的嘴巴塞了。姜雪宁一看便退了出去。站在外头屋檐下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被堵塞着的惨叫,还有尖锐刺耳的铁链的柱子上剧烈撞击的声音,又过了些时候才停下。大约是那塞嘴的抹布被拿了下来,那人喘着粗气的痛苦之声这才传出。然而比起先前似乎虚弱了很多。周寅之只淡淡问:“写不写?”那人再也不敢负隅顽抗了,忙道:“写,写,我写。”姜雪宁便知,周寅之肯定是用了些锦衣卫里用的狠手段,逼迫这人就范。卫溪立刻去拿了纸笔。那人哆哆嗦嗦地把信给写了下来。写好后周寅之看过一遍,又拿出来给姜雪宁过目,姜雪宁仔细看了好几遍,没看出什么不妥,便交还给周寅之,让他带着这人连夜去白果寺放信,等天教那些人上钩。周寅之叫人埋伏在了附近。姜雪宁则是当晚便回去了。然而万万没想到,次日傍晚周寅之的确抓到了人,可抓到的这个人身上竟然只带了半封信!而且,似乎早料到有这么个局在等着他,那人是半点也不慌乱,只笑着对周寅之道:“昨日周千户将人带走,我们就有所察觉了。拿了那一封信回去之后,便猜是局。不过想来那窝囊废什么都告诉您了,所以在下也不绕弯子。我等乃是天教秘密发展的暗线,除了公仪先生之外不与旁人联络,然而先生现在都没有音信,只怕已遭不测或是落到朝廷手中。按公仪先生的吩咐,这封信是无论如何要送到刑部的,但现在此局竟被你们窥破,想来是做不成了。我等也不过是草莽出身,也未必一定要舍身办成此事。人在世上,求的无非是名和利。这半封信周大人尽可带回去看,至于剩下半封信,便看周大人个您背后的人,有多少的‘诚意’了。”周寅之可没料到被人反将一军。而且这信……他问:“你们想要什么?”对方冷冷道:“五万两白银,买燕氏一族的命,收到钱后我等离开京城再不踏足半步!可若没有,剩下那半封信,保管出现在定国公萧远的案头上!”*今日谢危要入宫。斫琴堂里早已经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瞧不见一丝血迹。公仪丞的尸首也不见了。可谢危的心情却似乎没有好上半分,甚至比起前些天还要差上许多,在换上那一身天青色的道袍时,他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只问:“还没查到吗?”刀琴立在后面,摇了摇头。剑书眉目间也有些凝重,连为他整理衣襟的动作都变得十分小心,低声道:“金陵总坛那边确留了一些人在京中做暗桩,可这些人只听公仪丞调令。如今我们已经将京城这边的香堂控制住了,审问前段时间跟在公仪丞身边的人,只知道是有命令交代了下去,但、但还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说着,声音也小了下去。谢危眼底的戾气便慢慢浮了上来,似乎忍耐着什么,又问:“定非那边呢?”剑书越发不敢看他一眼,垂首道:“那日先生吩咐下去后,便在京中四处找了,可定非公子没回过香堂一次。有人说他在醉乐坊,我们找过去后花楼姑娘转达他留话说去了‘十年酿’喝酒,可我们找过去之后也没有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也没了影踪。谢危竟低低地笑了一声:“不错,很不错。”剑书、刀琴皆听出了这话里藏着的凶险意味儿,半点不敢接话。谢危这一整衣袍,淡淡道一声“继续查继续找”,也不再说些什么,径直出了府门,乘坐马车向皇宫而去。南书房里正在议事。沈琅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大好,除了后宫里温昭仪有孕外,朝堂上竟然也是出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谢危才一进来,他便大笑起来:“谢先生可算是来了,顺天府尹那边已经报过了消息,这一回天教有个重要的人物伏诛,谢先生立下大功!”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眼神里多少有些佩服。当然也有些人比较简单。谢危倒跟没看见似的,毫无破绽地微笑起来,道:“不过是手底下的人凑巧撞破他们一干人等香堂集会,略机警了一些,这才联系顺天府尹派人围剿,将那公仪丞乱箭射死。微臣知道消息还没圣上快呢,不敢居功。”若是吕显在此听见只怕要大为震骇——那公仪丞不是谢危亲自杀的吗?怎么到了此刻,竟然就成了顺天府尹围剿死的?!但在这南书房中并无一人知道真相,只个个思考着这位谢少师原本就深受沈琅信任,此事过后只怕还要往上一层,实在令人艳羡。沈琅则是说不出的快意。他负手踱步走了下来,甚至有些意气风发模样,道:“这天教妄图颠覆我朝之贼心不死,趁着勇毅侯府这事四处散布谣言作乱,此次竟被一举端掉在京中的据点,还杀了为其首脑出谋划策的大贼!料想是天灭此教,如此下去很快便能将逆党反贼连根铲除!”众人都附和起来,口称“圣上英明”。但刑部新上任的尚书顾春芳肃着一张冷面,却是眉头皱起,并无多少高兴的神色,只道:“可惜顺天府围剿之时竟不知此人身份,乱箭将其射死。此人既在匪首身边二三十年,出谋划策,必定知道天教有许多底细,是此教中顶顶重要之人。若能将其生擒,拷问一番,不知将抖落出多少有用之讯息……”众人顿时变得讪讪。谢危闻言目光微微一闪,却是仿佛想到什么一般道:“若能生擒的确是最好,可如今这人死了,也未必就派不上用场。”顾春芳两道眉已经有了些霜白。听见谢危这话,他顿时一抬眉,向谢危看了过来:“谢少师有高见?”“不敢当。”谢危甚是有礼,说话的同时便向顾春芳揖了一揖,然后道,“方才顾大人不说,谢某也没深想;然而顾大人一说,谢某心里倒冒出个主意来,只不过也许有些行险。”沈琅顿时好奇:“什么主意?”谢危唇角便略略一弯,道:“朝廷剿灭了天教乱党,杀了他们许多人,公仪丞这般重要的人物固然在其中,可这消息只有官府与朝廷才知道。也就是说,天教那边并不知晓公仪丞已死。若我们放出消息,假称公仪丞没死,只是被朝廷抓了起来,正在严刑审问。依顾大人方才所言,此人必定知晓许多天教机密,天教怕机密泄露,必定派人来救。届时只需派人埋伏,或者更行险一些……”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众人听得点头。连顾春芳都不由拈须思索起来,进而问道:“更行险一些又如何?”谢危眸光微微垂下,竟是道:“这些日来我们也抓了不少天教乱党,连番审问之下,说公仪丞,这些人大多都见过,知道是什么模样。然而传闻中为那天教匪首出谋划策的却还有一人,号为‘度钧山人’,深藏不露,从未现身人前。便是天教众人,甚至一些香堂的香主,都没有见过此人一面,唯有金陵总坛那边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底细。若是以公仪丞作饵,诱敌来救,却另派一人暗潜于牢狱之中与天教众人一道,假称是这‘度钧山人’,一路随来救的众多教众返回,必能探听出许多教中秘辛,得到此教其余据点的情况后,再伺机而退,当大有所获!”听到这里,其余人等几乎没忍住背后汗毛一竖,同时也忍不住暗叫了一声绝。这可是个大胆的计划啊!可中间所藏着的机会与收获也着实让人有些心动。沈琅道:“可派谁去好呢?”是啊。派谁去?前者以公仪丞为饵尚好;可后者,若一个不小心暴露身份,或许便要殒命于乱党之中,实在太过危险。众人都拧眉沉思起来。谢危扫看了一眼,等了有片刻,不见有人说话,才微微倾身,准备开口。然而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立着的顾春芳竟开了口,道:“若论智计,谢少师的名声老臣是听过的,本来当首推少师大人方能应付这等局面。可谢少师名头太响,若假称自己乃是那天教‘度钧山人’,只要要多费周折,引人怀疑。老臣这里倒有个人选,且也精研过天教之卷宗,多有了解,也许堪用。”谢危瞳孔顿时微微一缩,向顾春芳看去。沈琅却问:“何人堪用?”顾春芳则是向自己身后看去,然后才道:“便是老臣的旧属,也是如今刑部十三清吏司主事之一,张遮。”张遮立于末尾,这一时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他的身上。他却低垂着眼眸,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谢危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人,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收得紧了些:顾春芳既说了这话,他却是不好再提由自己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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